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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7、第417章

石咏呆呆地立在屋外,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激荡与强烈的情感。他自忖能够平静地接受眼前的现实,可偏生那泪水沿着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根本无法控制。

按说石咏是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在这个时空里面对旁人多多少少会有些不认同,然而与十三阿哥相交这十几年,十三阿哥却以他的高尚、坚定、友爱与宽容深深折服了石咏,让他无法不从心底生出尊重。

更有甚者,石咏在这个时空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在与十三阿哥相识的这么长时间里,他可能不自觉地将对方代入了“父亲”这个角色,不断去学习十三阿哥为人处世的法子,并每每在关键时候,对十三阿哥生出依赖。

早先听说十三阿哥垂危,石咏内心便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今他更加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位父兄一般的人物就要离他而去了,此后再也无法相见。当初八阿哥在九阿哥灵前哭成狗,而石咏这会儿也已经完全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稍不留神就会哭得连狗都不如……

这一次雍正皇帝进入十三阿哥的卧室,大约待了有大半个时辰。屋外的人都听见雍正与十三阿哥对答,十三阿哥气弱,外头人都听不见他说什么,但是雍正屡次劝阻,“不要再说了”“你身子要紧,等你好了再说”。但大约都没有拦住十三阿哥,这一对君臣始终在卧室内对话,直到后来,雍正的语声转悲,而十三阿哥的声音便再也听不见了。

夜已深沉。

雍正皇帝从十三阿哥的卧室出来,面色沉重,脸上似有泪痕。

一起候在院子里的人大多明白了,一起跪下去,人人强抑着不敢号哭。但是这许多人聚拢在一起,依旧是哭声四起。二门那里,云板被敲了四下。怡亲王的丧信立即被送了出去。

雍正立在门前,沉默了良久,深吸一口气,举头望着夜空,片刻后才道:“怡亲王是朕之手足,朝之良臣。早先阿其那包藏祸心,扰乱国是,隆科多作威作福,揽势招权,实赖怡亲王一人挺然独立于其中,镇静刚方之气,才没有让奸党得逞。”

雍正说到此处,兀自无法消解对八阿哥的怒气。若是当初八阿哥没有与隆科多夺权乱政,也不会让十三阿哥劳心劳形,让他的病情在短时间内急速加重。

“怡亲王过世,朕痛失手足,而朝中痛失贤臣良将。朕胸中哀恸之情,无法以言语表达。”

“今赐怡亲王允祥,改名胤祥,与朕之名讳重一字,无须相避,其爵位世袭罔替,子孙继承,无须降等。胤祥以和硕亲王规制治丧,并配飨太庙。谥号为……贤!”

怡亲王府中的人全部伏下行礼,谢主隆恩:这是本朝前所未有的哀荣,谥为“贤”,配飨太庙,这些都罢了,关键是雍正皇帝竟令十三阿哥无需避讳,将名字改回来来,改用那个和他一样的“胤”字以示他们到死都是兄弟。

然而石咏对此一无所见一无所知,巨大的悲伤蒙蔽了他的眼他的耳。自此开始,他始终沉浸在这悲痛之中,迟迟没有办法挣脱。旁人痛哭流涕如丧考妣的时候,石咏却自此收了泪,他已经痛到哭不出来。

十三阿哥的音容笑貌,都已成绝响,他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在往后怡亲王府上治丧的将近两个月中,石咏一直浑浑噩噩的。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亲近的人却都明白他伤痛太甚,以至魂不守舍。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联袂过来宽慰他,十三福晋特为去寻了如英说话,要如英帮着排解石咏。

除此之外,石咏的痛苦,也都教雍正看在眼里,这位对石咏原本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这次难得再没多说什么。

怡亲王府治丧的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很多事。

例如贾雨村在石咏“悍然”将他扔到永定门外之后,更加详细地“编纂”了几件石咏与“阿其那”勾结的证据,往上级那里一送。官员们不敢怠慢,层层又递到了雍正皇帝手中。

雍正其实早已在十三阿哥手中看过石咏的那些“拼音信”,并不认为石咏与允禩有什么勾结。另外,贾雨村奉上的“证据”明摆着就是为了一己之私,告密揭发石咏,正应了石咏当日在十三阿哥病榻前之言,雍正初时还将信将疑,眼下却被贾雨村这等行径狠狠地打了脸。

于是雍正狠狠发作了贾雨村,将他贬去江宁,做了个城门卫,所用的借口乃是贾雨村在怡亲王丧仪上表现得“不够哀恸”,这一点也正是从贾雨村的同僚那里收到的线报。

贾雨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知道的无不大快人心。日后虽然贾雨村也曾兢兢业业地想要起复,但是折腾了无数次,都没能成功。一来所有他的上级同僚都知道了此人专会告密揭发二来么,江宁首富的夫人,娘家正好姓甄。

雍正对贾雨村之流刻厉无比,可是因为十三阿哥不幸早逝,雍正对于其他手足终于表现出了少见的宽容与大度。诚亲王允祉重新领了礼部的差事,十四阿哥则被从景陵召回了京,虽然赋闲在家,但是到底是可以四下里稍许走动走动。据说这也是因为十四阿哥在听到十三哥的丧信之后,在景陵哭了一场的缘故。

唯一还被困着的是老十。十阿哥因以前与允禩来往过密,雍正到底是存了戒心,没有马上开释,往后拖了大约十六个月,才将这位从张家口放出来的。

石咏听说这些事,心知雍正不过是完成胤祥最后的心愿:善待手足,即便再不愿意,雍正也不想让胤祥在地下不安。

石咏时时能记起,十三阿哥临终之前,与雍正谈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十三阿哥在病榻上到底对雍正求了什么,无人得知,只有后来从雍正的种种所作所为之中,才能慢慢推测出来:

十三阿哥应当是曾请求雍正善待手足兄弟和子女,大约也提了粘杆处和密折制度的种种弊端,力劝不要用这种手段来控制臣子,免得令朝中风气败坏,失了秩序。

有时石咏会忍不住想,十三阿哥还会向兄长提什么,会提到石咏出海远航,去寻找那个“新世界”么?

没多久,雍正本人就直截了当地向石咏提了这件事。

“听说你打算辞官?”雍正自顾自坐在养心殿小书房的炕桌跟前,戴着眼镜,盯着面前如山似的奏折,正眼也不看石咏。

石咏老老实实地答了一句:“是!”

其实石咏当初在十三阿哥病榻前提及他要辞官,并非想是向雍正透露他未来的打算,更多是想借此引出他对粘杆处与密折制度的看法。岂料这话被雍正牢牢地记在心头了。

“朕就是不许你辞官,看你怎么办!”雍正恶狠狠地说。

石咏想过当初他直言不讳的后果,也想过被像是年羹尧或是贾雨村那样降职,身上的官职被一撸到底,甚至还想过雍正随便找个由头问他的罪,好出了心头的一股恶气……可他没想过雍正的处理方法这么简单粗暴,就是不许他辞官。

这下他可怎么办才好?难道,还真要学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挂冠归去?

他已经将未来的计划隐晦地向妻子透露过,如英早已表达了她的看法,既然已经嫁了石咏,那便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孩子们自然也随着石咏一起。可如今这样,他难道还能将一家子妻儿老小都撇下,自己偷摸离开?

石咏心里想不出任何法子,面上便一片茫然,表情呆滞地抬眼看着雍正。岂知雍正也正在偷眼观察他,见这小子被自己一顿教训,彻底给说得惊呆呆了,雍正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阵快意,心想,这石呆子呀石呆子,已经这么多年了,果然还是没脱离这个“呆子”的本色,这样一吓唬,就没办法了吧?

可是石咏除了呆气以外,他的“痴气”也一样被雍正看在眼里,只见经过了十三阿哥的丧仪,石咏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官服都像是空空荡荡地套在个衣服架子上。他眼下一片青色,下巴上也尽是胡茬儿。雍正自然辨得出石咏乃是真心哀恸,心底暗暗感叹:也不枉十三弟临终前还那么护着你,为你说话……

于是雍正也有些不忍心再开口逗他了,从炕桌上抄起一道旨意,扔给石咏,寒声道:“你自己看!”

石咏茫然地从地面上捡起那道谕旨,打开细看,越读越是吃惊。只见那谕旨上写着,免去石咏身上的一切职务,只保留理藩院侍郎,兼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总管的职务。与此同时,雍正委任石咏为“方外海域勘察大臣”,主理远洋地理勘探与考察工作,可以动用闽粤一带的海事资源,权限同巡抚。

待读完这谕旨上的每一个字,石咏晕乎乎地抬头,望着雍正。这谕旨上他每一个字都认得,可是拼到一起他真的懵了。实在难以想象,在不久之前这位帝王还在纠结,究竟是开小海禁还是大海禁,可是怎么现在这位就能迈出这么一大步了?

石咏震惊的眼光多少竟令雍正有些鼻酸,这位重新将视线移回眼前的奏折上,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良久,这一位方才缓缓地开口:“一切都是应他所请!”

“所以,朕命你,有生之年,务须找到那样一个所在,然后全须全尾地回来,亲口告诉你姑父,你终于寻到了那样一个所在。”

“对了,这一件物事,往后都用不着了。按照老十三的遗愿,送给你,时时带在身边,可以时时做个念想!”雍正终于放缓了语气,言语里多带了几分关怀与亲切。

石咏依言上前,双手接下了雍正交到他手里的那一枚物事。只见竟是一只高古玉的虎符,拦腰一道金灿灿的镶金,十分亮眼。

原来十三阿哥的遗愿,是让这一枚虎符都从此退役,再无用武之处,毕竟天下太平,世间已不再需要那许多,隐藏在暗处,默默监视着臣子与百姓们的力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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