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不见,太子的脸又圆润了。他身着明黄云鹤袍,腰束玉带,底下一双木履足足三寸高,挪步就跟踩高跷似的。他趾高气昂走来,众人噤若寒蝉,惟有方世琅“噗哧”一下笑出声,很煞风景。 太子爷听见了,转眼看来。方世琅求生意识很强烈,连忙转笑为咳,而且咳得满脸通红。 “哼。”太子爷冷哼,有意挺胸睥睨。“杜若。我登门拜访,你说你身子不适不见客,眼下你倒有力气跑终南山来了,是不把我放眼里吗?” 杜若恭敬施礼,回道:“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在下抱恙,闭门谢客实属无奈。” “那你今天就不抱恙了?”太子爷浓眉一拧,咄咄逼人。杜若垂眸,无奈浅笑,似乎没力气与他争辩。 “三郎,够了。”晏楚算是打圆场,只不过气势有点凶。 太子的小圆脸立马就委屈了。“你老是向着他。” 这时,没存在感的方世琅涎着脸插嘴:“太子殿下,你这话的不对,我媳妇是向着我的。” 这狗粮突然塞过来,弄得太子措手不及,打不是骂不是,只好一个劲地瞪方世琅。“这里没你说话的地儿!” “是是是,太子说得极是。”方世琅唯唯诺诺狂点头。“只是我刚替杜公子把脉,他身子确实虚。太子您英明神武,想必也不会乱冤枉人吧。”说着,方世琅怯怯地朝太子爷瞅了眼,见他眼睛瞪得更圆了,立马捂住嘴,做了个“不再说话”的手势。 太子被方世琅气得没脾气了,深吸口气可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威风折去大半,干脆也不摆架子了,两三步蹦哒到晏楚面前,不悦地咕哝:“你生辰也不知道叫我,去府里找你,才知你到终南山了。” 方世琅一听,恍然大悟。原来到终南山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怎么没人告诉他此行是为晏楚生辰而备? “世琅,你先去找韶玉他们。我等会儿过来。”晏楚借故让很方世琅回避。方世琅很识相,揖礼告退,不过他也没走多远,拐个弯藏在篱笆后屏气偷听。 太子与杜若似乎有什么过节。人刚走,太子就连珠带炮地嘲讽杜若,说他装病卖惨,心眼坏。杜若没出声,像是被太子揶揄得无招架之力,直到晏楚与太子吵了起来,他方才柔弱地说一句:“你我同窗多年,何必如此?” 听到这无奈之词,方世琅几乎能想象到杜若蹙眉咳血,悲痛欲绝的模样。他不禁起了怜悯之情,对太子爷更加厌恶了。 “既然你念同窗之情,为何回避我?当初我与你说了这么多贴已话,你却出卖我,如今反倒成了我的不是。”太子爷更加委屈,像个孩子似的要争个对错。 方世琅听得一知半解,不明白他们的梁子是如何结下的。 “好了,过去的事二位别再提了。”晏楚斩断话茬。“三郎,你若是来替我祝寿,我自然高兴,喜庆日子不要为难杜若了。” “哼!”太子听起来不愿意。“阿楚说什么就是什么。”结果他还是妥协了。 方世琅偷听完满腹疑惑,总觉得这团乱麻得有个头才是。事后,他去向火炎打听,结果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还怨他多管闲事。 晏楚是他媳妇,这怎么算管闲事呢?方世琅挺憋屈,可又不敢去问晏楚。 翌日早上,方世琅在堂屋遇到太子与杜若,他俩似乎冰释前嫌,坐在一席有说有笑。他想插足,连腹稿都打好了,正要坐过去时被韶玉一把拎住后领子拖走了。 “别去趟浑水,这两人都不是好鸟,再说你个小郎中瞎掺和什么?” 韶玉还是有点良心的,当然只有眨眼功夫,晏楚一来,他便把方世琅往外头撵,鸠占鹊巢。 “老妹,今日你生辰,这是我花心思寻来的金蚕丝甲,穿在身上保你刀枪不入!” 韶玉抖出闪瞎眼的蚕丝甲,第一个送上生辰礼。 火炎两兄弟忙走来占一席之地,捧出一对如意双耳瓶,正声道:“阿楚,这是我们兄弟送的双耳瓶。入瓶之酒冬暖夏凉且更加香醇。祝阿楚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啊,忘记拿来了!方世琅暗叫不妙。他礼是准备好了,早就打算今天送的,谁想慢了一步,而且相比之下,他买的东西实在上不了台面,都不知如何拿出手。 方世琅不由转头看着太子和杜若,他们也是空着手来的,这样的话,他心里就平衡了。哪知众人热闹时,太子突然捂嘴假咳,刷足存在感,待堂中无人说话后,他才慢悠悠地起身击三下掌。 “来人,把礼搬来。” 话音刚落,侍者抬箱鱼贯而入。前四个紫檀木箱分别是春、夏、冬、秋四季衣裳,后四箱是金、玉、银、珍珠玛瑙等所制的头面。箱子搬完,几个大汉抬上一杆、长、枪,一套铠甲,再是玄铁制成的十八般兵器。 “这些兵器是父皇派我送的。”太子似乎不满这些杀气重的玩意,特意加了句。 兵器落地,外头又传出一阵马鸣。众人纷纷出堂,到门庭处只见十匹汗血宝马依列而立,个个神骏矫健,毛色亮如油。 “阿楚,你可喜欢?不喜欢我还有呢。”太子继续献宝,吹声哨,天上响起嘹亮鹰唳。眨眼间,一只花翼海冬青从天而降,威风凛凛地立在首马马鞍上。 方世琅看傻了眼。这算是海陆空全齐了吧?就差没送龙了!缓过神,想想自个儿备的礼更显渺小。方世琅看看杜若,他似乎无动于衷,不过杜若抬头时,那双温柔的笑眸分明在说:“我早就送好了。” 方世琅心凉了。人人都送礼就他空着手,实在无颜面。 好在晏楚不介意,高兴之余,她举起坛酒向众人道谢,而后拔去酒塞子,仰头灌下,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众人拍手叫好。乐伎趁着热闹劲弹琴起舞,锦上添花。 太子亲自跳起祝寿舞,还拉来晏楚一起跳。大家开怀大笑,齐乐融融,只是方世琅笑得勉强,风头不及人。 众人玩闹了一天,到晚上都累了。太子早早地睡下,呼噜打得震天响。杜若身子不好也早已入睡。 方世琅找到个机会,硬着头皮邀晏楚夜游。晏楚答应了,晚膳后,她换了身衣衫,上著竹青窄袖短衫,下穿石榴红曳地长裙,窄腰束玄色飘带,刚柔并济,风姿怡人。方世琅见之一下子忘了自个儿的目的了。 “找我何事?” 晏楚说话时喜欢两手负于身后,摆出将军威严。 方世琅缓过神,腼腆且青涩地笑了笑,说:“今日是你生辰,我备上礼了,只是早上人太多不好意思给。”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全是自己人。”说着,晏楚伸手。“礼呢?让我瞧瞧。” 方世琅摇头晃脑道:“这礼看得着,摸不着;白天无,晚上有。” “哦,那我走了。”晏楚转身欲走,很不给面子。 关子没卖成,方世琅急得皱眉,他忙上前几步拦她去路,讪讪地笑着说:“别走,别走,我给你瞧。” 话落,他从随身布袋里掏出把黄粉撒在空中,而后用火折子一点。刹那间,黄粉化作银花,在半空中争相绚烂。方世琅以粉为笔,以夜为布,在夜幕中画出繁花银鸟,祥云火凤,最后落下一个“寿”字。 方世琅回头朝晏楚咧嘴笑。“你喜欢吗?” 晏楚看得入迷,不由自主弯起眉眼拍起手来。 见她笑了,方世琅长吁口气,用手抹去额上汗,无意间在额头上留下个“三”字。 “你是怎么做到的?”晏楚很好奇。方世琅直言道:“是师父教的。” “你师父真是神通广大,可惜没见过他。”晏楚边说边拿出帕子递上。“把脸擦擦,上边全是黑灰。” 方世琅惶惑,低头看下手,比泥还脏。他一吓,忙不迭地接过帕子,把自个儿的小俊脸擦干净,而后悄悄地把帕子贴心藏好。 “今晚夜色真好,就和南疆一样。”方世琅怕晏楚要回帕子,故意扯个话茬。 晏楚抬头仰望繁星,轻叹一声。“这里天还是比不过南疆澄明,回到都城反倒不习惯了。”说着,她席地仰躺,就和在南疆时那样,沐浴微风听虫鸣。 这般看去她潇脱又可爱,方世琅怦然心动。他学着她模样,=躺在她身侧,睨她一眼再偷偷地挪近些,能摸到片衣角也是好的。 “其实我的家在南疆。”晏楚突然说。“只是离得太久,记不清家乡的样子了。有朝一日,我还是想回去的。” 方世琅听出弦外之音。之前,他得知晏楚是南诏公主后惊讶了阵子,同时也佩服皇帝老儿的胆。眼下,他能嗅到她的野性、她的不安分,不禁替她担忧。 方世琅思量半晌,方才说:“其实这里也挺好。人一辈子,只要活得舒坦,哪里都是一样的。” 晏楚沉默了,杏眸凝着夜色,猜不透。 “时候不早了,回去睡吧。”她起身准备回房。 方世琅又拦住她,从屁股后掏出一本热乎乎的小画本,斯斯艾艾地说:“这个……是我特意买给你的……” 这才是重头戏。夜深沉,恰好能掩住他的羞涩。 晏楚一见小画本两眼放亮,忙不迭地拿过来翻上几页,看着看着,她脸色略微有些不对。 “这本……你自个儿挑的?” “是的。”方世琅垂眸,不敢看她。 “你看过吗?” “当然!可好看了,我很喜欢!”方世琅点头如捣蒜。其实他压根没看,去买小画本的时候脸都红到耳脖根了,随手拿一本问掌柜,掌柜说好,他就揣兜里跑了。 晏楚斜眼打量他片刻,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喃喃道:“怪不得你不喜欢院里有姑娘呀。” 说罢,晏楚把小画本塞还到他怀里走了。 方世琅不明所以,挠着头翻上几页。上面写着“郎”还有“公子”以及“郎”和“公子”的暧昧图。 我擦,这本是讲断袖的啊。 方世琅脸绿了,忙不迭地追上晏楚,强行解释:“我拿错了!这不是我挑的!” 晏楚驻步回首,给他一个“我懂”的眼神,还重重拍下他的肩,握拳以示鼓励。 “不是,不是,将军你误会了!我喜欢院的姑娘,喜欢的!” “呵呵呵,郎君,我们也喜欢你!”绛雪微醉的笑声隔墙而来。方世琅微愣,又踩错坑了。 晏楚神色变得更微妙了,眯着眼,略有所思点着头。“可以,可以。” 方世琅心凉了,欲哭无泪。他想:晏楚一定以为他是男女通吃的大淫-魔。 翌日,方世琅恹恹地跟着大部队回去了。韶玉和火炎要与他勾肩搭臂,他低头回避;绛雪殷勤送汗巾,他逃之夭夭。男女不近,只肯挨着骡子,结果晏楚见之双目瞪圆,似乎在说:你连禽兽都不放过? 方世琅哭了,生无可恋挂在骡子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