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个人问过十七岁的薛沉烟,“长安城有那么多青年才俊,你为什么偏偏看中容宁?” 薛沉烟的回答是,“因为他救过我,护过我。” 那个人又追着问,“就因为他救过你?如若当初救你的是旁人呢?” 薛沉烟想了想,却是道,“可就是他救的我啊!” 当时她拒绝想这个问题,后来在与容宁关系僵硬的时候,她也曾想过,如果当初在兵荒马乱之时救下她的是旁人,而不是容宁,她还会那么喜欢他吗? 想了好些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想象不出旁人救她的模样,更想象不出除了容宁她还会喜欢上什么人。 直到刚刚,梅如瑜救下了她时,看着梅如瑜的脸。 她总算知道了答案。 梅如瑜救了她,她很感激他,也觉得温暖安心,那种安心就仿佛有他在,她什么都不用怕,然而却独独没有当初被容宁救下时的那种惊鸿一见的心动。 她想,如果当初救她的是旁人,她大概也会如现在这般,心怀感激却不会爱上。 也许是因为上一辈子,她临死前最后的记忆便是停留在兵荒马乱中容宁救下她的那一刻。 就在刚刚,马儿朝着她飞奔过来的时候,她忽然记起了好些事情。 所有的记忆复苏,她才明白,梦里的那些,不是幻境,不是错觉,而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她是真的死了,可不知为何,死后却又重生了,回到还未遇见容宁的最初。 虽依旧记不得他的模样,却是想起了许许多多和他有关的事情。 也想起了前世最后家人的结局。 前世姐夫因为查一桩盐政司的贪腐案子,牵扯太大,被暗杀于通州。姐姐在姐夫死后郁结成疾,没过两年便走了,留下还不满五岁的稚子。 还有梅如瑜,她这位帮了她许多的师兄,她只记得他后来有入朝为官,可他最后的结局,不知为何,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隐隐记得似乎也并不好。 在师兄被贬之后,没过多久,父亲与兄长亦战死在与北凉持续了三年的一场战役中。 她犹记得,在得知父亲与兄长被困的时候,她曾跪在地上求她的丈夫容宁出兵支援。知道容宁不喜欢她,她甚至提出只要容宁出兵,她情愿自请下堂,从此不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容宁却是冷冷看了跪在他面前的她一眼,眼中蕴藏着滔天怒火,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便越过她离开了。 她被容宁命人看住了,根本连她的那方小院子都出不得,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天,还是得到了父兄战死的消息。 父亲和兄长,姐姐和姐夫都走了,宣平侯府最终就只剩了她一个人还苟且活着。 自那以后,她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衰弱得越发厉害,也许是不想记起那些痛苦的往事,她的记忆也逐渐变差,许多的事情都忘了,忘了亲人的死,忘了向来护着她的师兄,唯独还记得她对容宁的执念,以及容宁对她的冷漠,便是到死,都还记得,也只记得这些。 人都说恍如隔世,前世种种,如今想来却真的已是隔世。 她没想过,她竟能有重活一世的机缘。 方才她哭,并非因为她对容宁还有奢望还有感情,忆起容宁只是个开端,紧接着便有太多的记忆突然想起,特别是前世家人与师兄的结局,让她觉得心底难受得不行。 回抱着一个劲安慰自己的姐姐,她忽然踏实起来。 还好!还好这一世,他们都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前世她的血泪已在容宁身上耗尽,临死前对他已是心灰意冷。今生重来,她定会如他所愿,离他远远的,不会再半分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这辈子,她要好好护着自己的家人,护着爱自己的人,不爱的,她亦不会再强求。 ****** 无需梅如瑜吩咐,马场里的人便都被彭管事遣散了。 先是派了人将梅二公子的那些所谓“朋友”都送回了各自的家,而后让那些人同他们父母把今日所发生之事说了个一清二楚。 今日事件虽然纵马的那几个都有责任,但主要责任还是在二公子身上,梅家不好说什么,只能把他们交还给各自的家长,由得他们自己处罚。罚得轻还是罚得重,全看他们各自父母的意思。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他们父母关上门怎么罚他们,至少这一两个月是不会让他们再出来跟着二公子惹事了。 这倒是让二公子可以消停一段时日。 紧接着,便又亲自带人去安抚大街上那些受了惊吓的百姓摊贩。 此次虽然大公子与顾大人去得及时,没有闹出人命,却也搞得马场和大街上鸡飞狗跳。那些马到底都是梅家马场出去的,且这事儿的主要责任还是在二公子,若梅家不出面安抚,怕是日后在青州都不得安宁。 梅如瑜此次更是真的动怒了,命人请了家法,在他的亲自监督下,就在他勒马的地方,当着所有仆人以及客人的面,重重打了梅如意二十大板好让他长长记性,丝毫没有给梅如意留面子。 有梅如瑜亲自坐在这儿,执行家法的人更是丝毫不敢放水。 不管前世今生,薛沉烟还是头一次看到梅如瑜如此动怒,她同姐姐姐夫站在一旁,没有出声,只看着咬牙被打,却一声都不吭似乎挨打挨得很是心甘情愿的紫衣少年,不禁想起上辈子的梅如意。 其实说来,梅如意的身世也算是可怜。 梅二太太走得早,梅二老爷又一直在外头忙生意,甚少管他这个儿子,每次不管出了什么事情,总是用钱打发。这才养成了梅二公子爱闯祸的性子,因为每次他闯了祸,家里才会有人为他操心。 说到底,他这样无非是想得到家人更多的关怀。 这还是上一世,梅如意醉酒之后无意中说漏嘴的。 而年少时的梅如意虽然跳脱不靠谱,可经历了一些事情,成年后的他,不管胸襟气魄,还是处事方法,同现在都是截然不同。 前世,梅如瑜入朝为官之后,梅家便由梅如意掌舵,梅家的势力在他手上达到了顶峰,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而最让薛沉烟印象深刻的却是在大周与南凉打仗时梅如意的做法。 兵家常说“兵贵神速”,战争的消耗和战费的开支本就已经十分庞大,战车、战马、粮草、物资器材、甲胄以及招待宾客策士所需的花费每样都不低,可说是日费千金。 若是持久战争,伤及国本是必然的。 而大周与南凉那场战争,打了整整三年才打下来。大周国力本就不如南凉,前些年因为连年天灾早已伤了根本,此番战争又持久不下,国家财力早已空虚,物资储备面临枯竭,军队陷入疲惫状态,军士锐气挫伤,连连战败。 便也就是在那时候,梅如意出面了。 他除去自己给前线捐献战马、甲胄、钱粮等军用物资,还出面联动雍州、通州、青州这一带的商家大户一起,有钱出钱、有物出物。 一方起头,其余各地的商人纷纷行动起来,有粮食捐粮食,有钱捐钱。 有些捐多,有些捐少,可汇集在一起,便就是一笔天数,也正是有了他们这一些的富商全面支持,使得前线不必再为粮草物资担忧,那场战役才能够得以取胜。 人都说商人贪利,可在国家危难的时候,大周的商家大户却让人彻底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 而那次战胜之后,朝廷对商人也逐渐放宽了各种政策,商人的地位也不再如以往那般低贱。 在薛沉烟晃神想起前世的时候,梅如意的板子已经挨完了,被梅如瑜下令去请大夫的小厮也带着大夫回来了。 好在,薛沉微和薛沉烟虽说受了些惊吓,但都没受什么伤,这也算是大幸。 马场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梅如瑜肯定是要忙着善后的,薛沉烟他们三人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就同梅如瑜告辞打算先回客栈。 夕阳西下,薛沉烟坐在马车上,看着同姐夫说着话的梅如瑜,心底微动。 她犹记得上一辈子最后一次见他,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因为他要离开长安,她赶去送他。 那时,他看着她,温声叮嘱,“师兄不在长安,也没法再护着你了,你自己小心些。”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抬头看着他温润依旧的眉目,想到以后或许没机会再见,眼眶微酸,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怕他看到自己眼底的酸涩,她还是低下了头,一边把给他准备好的在路上带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他,一边低低道,“嗯,我会小心的,你路上也要注意安全,若有不适,早些看大夫,别老拖着。”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发心,温声应好。 前世,因为师父的嘱托,这个师兄向来很照顾她,也教了她许多,甚至可说她会的好些东西,其实都是他教给她的,因此,她对他很是依赖。 他离开长安后,她也曾派人去探过他的消息,可都是无功而返,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最后到底如何了。 原以为前世那别便是永远,万没想重生后竟比最初认识他还要早,没想她还能再见到这样温润的师兄。 顾时清和梅如瑜说完话便上了马车,梅如瑜的目光望过来,同薛沉烟的目光相撞。 薛沉烟也未羞脑躲避,而是对着梅如瑜微微笑了笑,看着他唇角也微微扬起,才又缩回了马车。 再看看坐在身旁的姐姐姐夫,方才初初前世结局时心底的难受已经消失殆尽。 这一世,还能看到他们,真好。 直到马车走远,梅如瑜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一刻钟前还哭得回不过神的小姑娘忽地对他笑了,双眸明亮,笑容中没有丝毫客套生疏,也没有丝毫讨好谄媚,更没有讥诮不屑,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这样纯粹的笑容了。 不知不觉间,梅如瑜的眉宇间也柔软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