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身兼礼部尚书的国舅大人百里洲从鸿胪寺返回府中。一月后是太后四十大寿,四海邻邦来贺,百里洲忙着同鸿胪寺一道准备大寿的诸多事宜,连着几日都是跟着落日余晖才堪堪归府。 万俟婉、肖岩二人的不请自来被管家绘声绘色说了一路,进了偏厅的百里洲脸色自然不好看,在丫鬟的伺候下换下官服、净手洗面,这才调整好神情,负手转去了饭厅。 饭厅里,百里洲正房夫人、百里程颐、宇文厉以及万俟婉、肖岩围桌而坐。百里洲的两房妾室及其两个庶出女儿因着嫡庶之分不能入席。屋内伺候的几个丫鬟见着男主人回来,赶紧吩咐厨房上菜去了。 “老爷,您回来了。婉儿专程来府上,就等着您这舅父一道用膳呢。”百里夫人起身,温温柔柔的招呼百里洲入座。 百里洲朝夫人点点头,对肖岩不冷不热的拱了拱手,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肖督主,不知你与公主前来,我等招待不周。”接着照君臣规矩朝万俟婉行了个礼,这才依着长辈的身份,递去一眼对其私自出宫的责备,撩袍坐于主位。 “私自出宫,简直胡闹!”百里洲身为主人也是万俟婉的长辈,虽说在朝中与万俟婉的公主身份有着君臣之别,但在自家府上的家宴,百里洲身为她的舅父,长幼有序,自然坐于上座,而万俟婉与肖岩为客,则一左一右而坐。他又对上肖岩,口气不佳:“肖督主睿智大能之人,又操劳两厂大小事,却依着长公主胡来,实乃不智之举。” 同坐一桌,百里洲的语气却不算收敛。 “本督无意叨扰,只因公主想念国舅一家,闹着前来,请百里大人不要见怪才是。”倒是肖岩一笑置之,主动举杯,给面子的客套着。 百里洲沉默片刻,总算回敬,一桌子人亦跟着举杯,面上倒也其乐融融起来。 一张张口饮下美酒,万俟婉这,斗彩葡萄纹杯刚被放到嘴边,酒香就在鼻息间,下一刻却手中一空,万俟婉懊恼抬头,手里的葡萄纹杯竟被隔了个位置的肖岩拿了去!她瞪他一眼,肖督主您手长了不起! “公主稚龄,这东西还未到品尝的时候。”肖岩自然瞧见她的眼神,当着百里一家子及宇文厉直接出了声。这什么场合,婉儿这年龄才不过豆蔻,上辈子酒量又差得不忍直视,这酒自然不可能让她沾。 这时,一道道精美菜肴恰好上了桌,肖岩放了酒杯,亲自盛了碗鲜鱼汤放在万俟婉面前:“公主不是念着国舅家的吃食吗,请吧。” 哼,青瓷小勺在乳白的汤里晃了晃,万俟婉老老实实埋下头,舀了几勺入口。诶,汤还挺鲜。 见状,肖岩满意勾唇,举杯一口酒下肚。 二人的互动自然被百里洲等人看在眼里,百里程颐、宇文厉哥俩对于肖岩臣不臣奴不奴的态度略有诧异,这位督主何时与婉儿这位前主子又走近了?只百里夫人面上点头附和肖岩的话,一个内宅女人,倒是没什么别的想法。而百里洲毕竟吃了大半辈子的盐,正琢磨这阉人的一举一动、对婉儿的态度…… 还没等他多想,万俟婉见不得众人畅饮的开了口:“舅父舅母,两位哥哥,你们都吃菜呗。我可不愿干看着你们喝,这多不公平,哼。” “公主哦,”百里夫人噗嗤笑出声,夹了几筷子菜到斗彩葡萄纹小碗里,“舅母与你许久未见,自然要陪公主好好吃这一顿。今日主厨是醉客楼挖过来的老厨子,比如今楼里的味道都好,都是特有的民间美味,同宫里的不一样。公主不是念着舅母这的吃食吗,来,多吃些。” “好,厉哥哥我一听婉妹妹来了,马不停蹄赶来,可要同妹妹边吃边聊。” “你俩就取笑我呗,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时间宝贵,”万俟婉悄悄瞧一眼正为她挑肉里鱼刺的肖岩,良心发现,只用嘴型接了下半句:“还不是用来看你们了。” 然后,自然而然的,她的大半心思被肖岩挑鱼刺的样子勾去。好久没见了,上辈子,他也是这般伺候她吃自己最喜欢的鱼肉的。 “好好好,知道婉妹妹不容易。你这被禁足,我们哥俩也没法来看你,婉妹妹可得好好同我们抱怨,对吧,哈哈哈……”对面,厉哥哥还在旁若无人的亲昵安慰。 几人自成天地聊得自在,在大家长百里洲看不过去出言提醒前,刚处理好半碗鱼肉的肖岩直接出声打断这两人:“二位公子话太多了。” “……”毫不客气冷场的同时,修长的手指一屈,推了自己的碗过去:“公主喜食鱼肉,多用些。” 万俟婉自然乖乖接过,话也不说了,小口小口吃起来。肖岩弄的鱼呢,中午她因为没心思没点,晚上竟吃到了来自醉客楼老厨子更好的手艺,还是肖岩亲自弄的! …… 这边面上太平,那边西厂的鸿门宴却是面上都不太平。 正厅里,半个时辰前被番子亲自请到这西缉事厂的余万田、万瑞和梁之州三人同赵福已喝了满满一壶热酒。梁之州这人嗜好酒,身体上因酒愉快,但精神却是一直绷着的,他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被请到西厂。而余万田和万瑞心思则简单多了,他俩是帮肖督主办事的,来这西厂只当是为梁之州这人做戏做了全套。毕竟他俩办事不利,探不出什么消息。 “肖督主被要事耽搁,这顿饭便由赵福招呼各位,见谅见谅,”客套了半时辰,赵福重重放了青瓷酒杯,总算说了句大实话,语气冷下来,“三位大人务必赏这个脸,同咱家一道等我们督主回来。” 这话说得直接,说白了就是——肖督主什么时候回来,你们什么时候才有可能踏出西厂。 三人一听自然心凉了一半,余万田、万瑞二人面面相觑,这…肖督主是什么意思。梁之州心里更是千丝万缕,以西厂的手段,他们这些阉贼怕是知道了些什么? 敲门声起,打乱三人的心烦意乱,一高个番子面无表情的进来,在赵福身边耳语两句后退出去。然后三人就见笑意不明的赵福起了身,杏眼眯成条缝,亲自为他们斟上酒:“三位大人想吃什么尽管说,这桌子菜都是宫里的手艺,皇上给我们督主的恩典,调了两位御厨给西厂。咱家跟着沾光,因请三位大人才有这顿好口福啊。” “……哈哈,哈哈。”万瑞脑子机灵,最能看脸色,最先起身端了酒回敬过去,尴尬赔笑。闹不清情况前,笑是最好的伪装。 国舅府这边,万俟婉老实过后的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 饭厅内,众人下了桌,刚各自漱口净手完毕,就看着肖岩接过丫鬟手里浸湿的绸巾,亲自为等着他伺候的万俟婉擦手,又端了杯极淡的清茶给她漱口,而后拿起一旁存放的帷帽为其戴上。这一串动作下来,自然且熟练。 “咳咳。”百里洲不自觉咳了两声,本来万俟婉宫里出来的奴才,伺候主子周到没什么问题,但他竟是见不怪肖岩这般作态。 他不知道,这是二人前世起养成的默契,不是故意为之,只是不知不觉。 肖岩理了理自己一身青色盘领长袍,这才抬头看百里洲,直接拱手告辞:“天色已晚,本督随公主告辞。” “府里备了马车,长公主、肖督主请。”百里洲看一眼和百里程颐、宇文厉聚成一团说小话的仨孩子,抛开思绪,倒是抚须一笑,亦直截了当拱手送别。 ———————————————— 西厂就在西华门外,夜里路也通畅,一炷香不到,马车便稳稳停在西缉事厂大门,车夫伺候二人下车,行了个礼便急急回赶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他可不敢久留! “督主。”一直照赵福命令候在门口的两个番子见着人回来,赶紧上前行礼,将万俟婉和肖岩往里迎。 “他们在哪儿?” 二人自然晓得肖岩说的是余万田等人,一个答着“正厅里等着呢”,一个补充“福公公同那三人都喝了三壶酒了”。 快至正厅,肖岩挥手,两番子躬身离去。而后:“恕奴才斗胆,再耽搁公主您一炷香,奴才去露个脸便伺候您换衣回宫。”肖岩回身拉了万俟婉,推门入内。 一气呵成的言行令万俟婉有片刻怔愣,也让厅内几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还是赵福最先回神,几步走到肖岩跟前,将番子从云韶坊那俩双生子那儿探到的最新消息禀告了。探头探脑的万俟婉凑近两步,掀了帷帽的垂纱想听得一言半语,可惜赵福这小子着实小声,安心不让她听! “小姐!您可当心着些,这三人有两人都见过您面容!”赵福动作灵敏,赶紧不着痕迹的挡在万俟婉面前,低声提醒。 肖岩倒是不怎么在意,然手上还是替她理好垂纱,顺着赵福的话,轻声道:“小姐注意些也是好的。” 万俟婉不在意,却也乖乖藏在肖岩身后。好呗,本公主就等你肖大督主一炷香好啦。 “三位久候,本督来迟,自罚三杯。”肖岩将人交给赵福,几步走到桌前,斟酒一杯饮下。 三人诚惶诚惧的回饮了酒,在肖岩的眼皮底下,像是饮下□□般难受。特别是梁之州,他人数十年不喜这种尔诈我虞的场面,自是做不来应对自如。此时他又不经想到恩师,若不是老师多年关照,他也不能有命做上他留下的知府之位啊。还有阮妹那…… 这边,肖岩三杯酒全部下肚,自觉他也算先礼后兵。手一松,青州官窑烧制的上好青瓷杯被他随手丢在地上,看似力道不大,却在落地的瞬间碎成了小渣。 这地上铺的可是厚厚的毯。 他个子高,微垂下的凤眸有些蔑视的意思,凉凉一眼过去:“今夜月色清润,请三位大人安心留在我西厂赏月,待本督回来再同你们核实一些好玩的事。” 话毕,带着万俟婉人离开去了偏厅。 万瑞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也没心思考虑那官家小姐扮相的少女略显熟悉。心里一连串的糟糕预感,完了,他这棵墙头草要被拔了? 余万田倒算镇定,仗着父辈庇佑,他十几年平庸为官,且为西厂办事,左右他没什么把柄可抓,那梁之州有什么问题,他顶多受些办事不利的迁怒吧。 而梁之州呢,看一眼手里的空酒杯,再看一眼地上的青瓷碎渣,心里忐忑难安。好玩的事…他们查到了多少,他是躲不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