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转过身来,随后拿起桌上的蒲扇给沐喜扇凉风,像个大哥似的说:“天又没塌下来,有我呢,你不是说我是咱家顶梁柱?” 沐喜没接他的话,伸腿下来穿鞋,说:“你明儿不是要去还书?我前几日用麦秸编了几顶草帽,你给栗辉带去一个,原本他跟你一样是个读书的,现在整天的风吹日晒,也怪辛苦的。我给你拿过来。” 趁着麦收还没开始,木生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了栗寨。 栗辉最近都忙着张罗人在窑上烧瓦罐,并没有四处跑着去兜售,木生进门的时候,他正和他娘王氏面对面的打算盘。 王氏和木生寒暄两句,就放他们两个自去了。 木生把书还给栗辉,又从包里掏出草帽来递给他,“天热,你风吹日晒的,戴个草帽遮遮日头。” 栗辉接过来,称赞一句,“这帽子编的精致,我婶儿编的?” “不,我姐多编了两个,让我给你带了一顶。”木生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随口答道。 栗辉也抽出来几本来,塞到木生的书包里,“多带基本,反正藏在这儿也只会生虫,我整天跟泥啊瓦啊的打交道,根本没心思看这些。” “那干脆明儿赶车过来,把这些都拉我家里去得了。” “那不成,拉走岂不就不用来换书了?我又不像你,兄弟姐妹的热热闹闹,你若再不来,我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人少事少,人多事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木生翻着书说,“明儿我们家就开始割麦了,又得天昏地暗的忙个把月,估计一时半会抽不出空过来,你要得空,到家里来找我吧。” 栗辉送木生出门,扭身回去,把草帽放在桌上继续打算盘。王氏拿在手上端详了一阵,若有所思的笑了。 尽管这次收麦子,爷爷、二叔都在家,但是木生自忖:我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不应该再跟花生这类小屁孩一样,干些送饭、割草之类的杂活。便也跟着大人们在麦地里披星戴月的摸爬滚打,半个多月下来,原本一张略显明艳的脸,黑得跟庄稼汉不相上下。 麦子刚收完那天夜里,大雨就下来了。全家人都庆幸无比。老天爷,随便你下雨、下冰雹,反正我们不怕了。 木生闲闲的坐在窗边,终于能坐下来翻翻杂书。 花生头上顶着个大铁盆进来了,进屋把盆子“咣当”往地下一扔,小狗一样摇头摆尾甩着头上的水。 “哥,你看的啥书?”花生衣襟上带着水,往木生身边凑了凑。 木生也不抬头,言简意赅的敷衍他,“《孙子兵法》,有何贵干?” 花生只要正经说话,那一准是有了馊主意。 “当孙子的还会兵法?我是咱爷爷的孙子,”花生夸张地瞪着他的小眼睛,并使劲往书上瞅了瞅,似乎要在书里找出个穿肚兜的光屁股孙子来。 木生弯起指头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有事儿直说,不然我可就不听了。” “大哥,你说除了念书和种地,别的事都不算辱没祖宗?”花生这回有了正形,站直了身子问木生。 木生皱眉,“辱没祖宗?你又从哪儿听来的戏文?” 没等花生回答,木生就听见院里有人喊他,往外一伸头,勾唇笑道:“你这家伙,怎么下着雨来了?” 栗辉披着蓑衣站在院子里,挽着裤腿赤着脚,活像一个垂钓归来的渔翁。 “不下雨的话,你要收麦,我要烧窑,哪里抽得出空儿来?”栗辉笑嘻嘻的站在雨里说。 木生让栗辉进屋,花生不知何时钻了出去,拎来一双木头鞋放在栗辉脚下,很自来熟的说:“渔翁哥,穿这鞋,我新做的。” 栗辉瞧瞧脚下,两块大木板,木板边沿钻了几个孔,交错着穿了粗麻绳,说是鞋子,压根看不出鞋子的模样。 不过栗辉还是凑着屋檐流下来的水冲了脚,随即穿上了木板。 “花生又拿这四不像的东西出来作怪,小心别摔倒了。”杨氏用宽大的梧桐树叶遮着两碗粗茶进来,看见栗辉正踩着木板子“咔咔”的在地上走,赶紧提醒栗辉。 “婶子,你别说,这木板下雨天穿着真不错。”栗辉却饶有兴致,“三弟,你这木鞋做小一点,拐角的地方不要这么尖,免得两只脚打架,若能防滑防水,这木鞋说不定还能卖钱呢。” 花生当即弯腰抓住栗辉的小腿,迫不及待的说:“渔翁哥,那快脱下来,我这就去把它削小一点去。” “瞧这孩子,听风就是雨的,你栗辉哥就是随口说说,你也当真。”杨氏见花生从栗辉脚上脱鞋,嗔怪一句。 “娘,随他去吧,花生有自己的主意。”木生拦住了杨氏。 木生如今已经长得跟杨氏一样高,虽然他只有十二岁,杨氏已经不自觉把他当成了个大人,于是就依言让花生去捯饬鞋了。 栗辉翻了翻木生看的《孙子兵法》,忍不住啧啧赞叹,“以前见韩先生对你青睐有加,我还暗地里羡慕嫉妒过,如今看来,韩先生果然是慧眼识珠,人各有命,你就是个考进士的命,我就是个做瓦罐的命。” 木生挑挑眉,“我不信什么命,人天分有差异而已,你原本就觉得做买卖比念书更合心意,恰好又能卖瓦罐,日后必定做得很好。你瞧花生,就喜欢跟木料打交道,整天捯饬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做出来又都像模像样,比我爹和二叔都强。” 栗辉点头,“是,我确实不待见念书,应付罢了。” “木生,织布机上的线缠一起了,你帮我理一下,我眼都看花了。”沐喜还没进门就喊木生,扶着门框站住了,才看见屋里有外人,笑盈盈地说了一句,“哦,栗辉也在呀。” 栗辉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沐喜也在家啊,多谢你上次让木生带给……” “别急别急,我去看看。”木生忽然起身打断了栗辉的话,“走,你也帮忙看看去。” “不用了,我原是不知道栗辉在,不打扰你俩了。不过就几根线,罢了,我自己再去试试。”沐喜不等他回话便匆匆走了。 木生大步走到门口,朝沐喜的房间喊了句,“别着急,理不清就叫我。” 栗辉看着木生的样子笑,“我看你俩,倒像你是哥哥,她是妹妹似的。” 木生心想:我可不就是哥嘛,我这颗心实际上都已经十八岁了。 栗辉告辞要走的时候,花生经过一通叮叮当当的忙活,终于做出一双没了棱角、小了一圈儿的木鞋子,栗辉当即穿在脚上。麦生还看热闹的跟到门口,可是直到栗辉消失在村口,都没见他摔倒一回,麦生很纳闷,“穿个高跷在脚上,不早就该摔跤了?怎么还走得好好的?” 花生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说:“我在鞋底削薄了,又订了两个小木块在鞋底,稳当,防滑,根本不会摔倒。” 麦假结束的时候,谭庄童生再次向谭木匠抛出橄榄枝: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小孙子?也来我这儿读书吧,两套桌椅抵了束脩就成。 谁料谭木匠还没开始准备木料呢,就遭到花生的激烈反抗。 花生说:我才不要背那些书,我看见他们念书就头疼,坐那儿屁股就针扎一样。 花生再说:反正我是不去,去了我也是带着二狗他们捣乱,一个字都不学。 花生又说:爷爷,我要是也去念书了,我爹和我大伯笨手笨脚,你那手艺可就失传了。 花生最后说:我想当木匠,这活儿既然爷爷都干了,总不算辱没祖宗吧? 木生听此恍然大悟,怪不得前几天花生会没头没脑的跟他讨论起辱没祖宗。 吴氏和谭俭咬牙切齿了半个时辰,很快爽快地决定,“烂泥扶不上墙,就别让他去糟蹋钱了。” 因为俩人仔细掂量过了,三个人他们家实在供给不起,如今是拿桌椅抵束脩,以后若换了先生,该拿什么相抵?加上花生自小好动,让他安静一会儿简直像要杀了他,跟木生完全是两个路数,最后也难读不出个一二三来,还不如早早的学会赶车、犁地更实惠。 既然亲爹娘都做了决定,其他人也就不说什么了。 木生略劝了几句,因为他知道读书确实是条很长很长的路,自己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考过县试、府试,也并不能证明这条路不坎坷、不艰辛,就像栗辉以前说的:木生,老天爷对你可真好,你咋就这么会背书呢?我背书咋就这么难呢? 何况花生的兴趣尤其明确,就先缓两年再做打算也不迟。 花生获准不读书,麦生羡慕得两眼发红,但是他讲不出自己的理由来,只好不情不愿的背了书包去学堂。 木生还是兢兢业业的去学馆,只是和栗辉碰面的次数少了,因为栗辉太忙了,常常带着一个老头出门卖瓦罐,一走就是十几天。 木生的日子过得十分平静,每天就是读书、睡觉,吃饭,秋天似乎一晃就过去了,忽然间就冬天了,未到十一月就下了一场大雪,晚上结成冰,白天化成泥。 因为路上实在泥泞不堪,韩先生破天荒准许大家在家自修一天。木生于是也得以在家围着火盆写字。清冷的阳光穿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木生神情专注的脸上。 木生微皱了眉,仔细端详了纸上的小楷字,如今也只能算工整的水平,离隽秀还有一段距离。 搁笔,抬头朝院子里一看,看见杨氏一脸凝重的往外送一媒婆,媒婆走三步退两步,不时停下来朝杨氏耳语,杨氏则犹犹豫豫的点头,还时不时的朝沐喜屋里看一眼。 木生无动于衷的重新低头看他的字。媒婆已经于他若浮云,反正这半年家里就没断过媒人的身影,不是给沐喜牵来些烂桃花,就是要给木生做媒。说来说去,终究也是无果。 木生已经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