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覆试,早上麦生照旧陪同木生到考场。木生呈沉思状,麦生则呈东张西望状。这一看不要紧,竟在人群里看见了自己的先生——谭先生。 谭先生已经年过四十,既是麦生的先生,和木生也有师生之谊。麦生看见他的时候,他正旁若无人的往嘴里塞一个硬饼子,腮帮子鼓起来老高,身上还是平日讲课时候穿的那件褪色袍子,和站在旁边的翩翩少年公子一比照,显得沧桑又潦倒。 麦生惊讶又纳闷,悄悄拉了木生的袖子指给他看:“谭先生去年就指天指地的发誓,金盆洗手不考了,这怎么又来了?早知道,咱们把他捎来好了,他家里连个驴车都没有。” 木生把他的头扳过来,“不甘心吧,别看了,省得谭先生难堪。” 麦生又偷偷瞄了谭先生几眼,慢慢没了看热闹的心,带着几分落寞说:“我似乎看见了我三十年后的模样,不,说不定三十年后我还在县衙门口考童生,连谭先生都不如。” 木生淡定说:“那现在就回去念书去,在这儿沾三十年的童生气儿也没用。” 麦生不依,“念书明儿再说,今儿先等你考完。”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把这话留给麦生,木生拎起考篮,再又一次接受点名、搜检,进场。 在缭绕的尿臊气里坐了大半天,覆试考一文一诗,而且按照惯例,起决定作用的是正场,所以大部分考生正午未到就交卷出去了。木生比较慎重,写完又检查了两遍,到太阳偏西才出场。 栗辉一手拿伞,一手拎瓜,和麦生站在场外,像两只被人提起脖子的鸭子,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口,好在木生出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多了。不等木生看见他们,两人已经殷勤的跑上前去,像迎接皇上似的,又是递西瓜又是撑伞遮阳,麦生还跟在后面喃喃自语:“不容易啊不容易,咱们读书科考的人可真是不容易。”弄得木生哭笑不得。 头重脚轻的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栗辉把一片红瓤西瓜送到木生嘴边,木生适时打了个饱嗝,推开了栗辉的手。 “你们闻闻我身上什么味儿?”木生把袖子伸到麦生脸前,挥着袖子往他鼻子里扇风。 麦生认真地吸了吸鼻子,皱眉道:“好像墨水味,可是又没有墨香,反倒有点那个……那个……” 木生又坏笑着伸出袖子让栗辉闻,栗辉一下把头扭开了,假意斥责道:“不尊长辈,为何要用尿臊味儿熏你姐夫?” 木生反倒诧异了,“你怎么知道是这个味儿?” 栗辉说:“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昨天就闻见你衣服上一股怪味儿。” 说笑一阵,又在街上呼吸了新鲜空气,木生才渐渐觉得恢复正常。回到客栈更衣净手,抱着半个西瓜吃了个痛快。 晚上时候,栗辉避开麦生问木生:“你觉得这次能中吗?” 木生想了想,这两年他的八股文提高的有限,但是据韩先生说,木生的文采是逐步显现了,不再是以前那种庄稼人似的大白话。木生也不知这是自己读诗集,多思考的缘故,还是因为年龄增长,对一些词句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用起来也更精准。比如,人逢喜事精神爽,如果不是把姐姐和栗辉撮合在一起,他恐怕很难体会什么是“喜事”,什么又是“精神爽”。 “可能吧,不敢保证。”即使如此,木生还是给自己留了很大余地,没有把话说得太满。 山外永远有山,人外永远有人。五百多童生、儒士参加的院试,最后只有二十一人可以成为生员,考试又是实力加运气的较量。还是静候结果比较靠谱。 好在院试张榜比较快,一般考完三五天就能知道结果。三个人打算不回去了,就在客栈里住下等着看榜。 栗辉要木生趁此机会,好好教导一下麦生如何温习功课。但是麦生不肯听,说“回去日子还长着呢,好不容易来府城一趟,不逛逛太亏了。”压根就在客栈里待不住。 两个当哥的也无法,只好从天明到天黑的在街上逛。不过三个人逛街目标大相径庭,栗辉喜欢往盆盆罐罐的地方去,木生喜欢去书摊儿,麦生兴趣广泛,哪儿热闹就喜欢去哪儿,杂耍他爱看,唱戏他爱看,逗蛐蛐的他也喜欢。 三个人同行了一天,这逛街就进行不下去了,第二天干脆分道扬镳。木生从旧书摊用五文钱淘来半本《史记》,就安稳窝在客栈里看书。栗辉要去谈笔小生意,麦生则是满大街跑着往人堆儿里扎。 如此过了四天,明天就该放榜了。这天晚上麦生就坚决地告诉栗辉和麦生:明儿我自己去看榜,你俩该干嘛就干嘛。 栗辉想了想,“也好,你也该直面人生了,别人传话毕竟不够刺激。” 早上,木生果然早早的起床洗漱,独自一人往府衙去了。 天色还带着夜的痕迹,衙门前面已经站满了人,老的少的全都有,一水儿的盯着府衙大门,不过府衙的大门紧闭,丝毫没有放榜的迹象。 木生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似乎来早了,在这儿干等很无聊。干脆又顺着原路往回走了一小段,遇见一个挑着担子卖馄饨的小贩,从口袋里摸出个铜板,要了一碗混沌吃。 小贩当场擀皮、包馅、开水,动作流畅快速,但是天色变化更快,不等一碗馄饨煮好,天上的星光已经隐去,街边原本模糊的景象竟在忽然之间清晰起来。 木生觉得老天爷像在变魔术,一抖手,黎明变早晨。馄饨挑子的主人也抖着手把冒着香气的馄饨递到木生手上,似乎知道木生是看榜的,笑呵呵的加了一句:“慢慢吃,小公子,早着呢。” 不过这话刚落音,府衙门口就传来一阵骚动。人群里不知是谁高喊一声“张榜了”。 木生看见人群潮水一般朝一个方向涌去,一分神,馄饨的热汤差点洒在衣服上。 馄饨小贩赶紧伸出手来要接木生手里的碗,“公子先去看榜要紧,回头我再给你煮一碗新的。” 木生却扭头笑了,“不急,吃完再看也不晚。” 一切都已经成定局,早知道,晚知道,也都改不了了。 话虽这样说,木生嘴里吃着馄饨,耳朵里听着那边的动静,心里还是情不自禁打起了鼓,一颗心咚咚跳着,浑沦吞枣把一碗馄饨咽了肚,压根没吃出是什么味儿。 “公子气度不凡,一定能中。”小贩收碗,还不忘给木生说句吉祥话。 木生朝他拱手道谢,匆匆朝衙门而去。人群里有人哭、有人笑,有手舞足蹈的,有捶胸顿足的,中没中,看表情动作就一目了然。 木生站在人群边沿,忽然有点不敢往里看。县试、府试的结果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只能说略感忐忑,如今这院试才算是人生第一次大考,又要自己去看是否榜上有名,竟觉得整颗心都被提了起来。 不过是不是往里走也由不得木生,就在他犹豫的当口,后面又来了一批人,二话不说就往里挤,他几乎是身不由己、脚不沾地的,踉踉跄跄就被裹进去了。 有人往里挤,也有人往外挤,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木生只觉得眼睛里不断有汗水流进来,弄得他睁不开眼。但是他也没法儿擦汗,因为两条胳膊也被挤得抬不起来,只好不断的眨眼眨眼再眨眼。 挤啊挤啊,东倒啊西歪啊,木生终于被挤到了最前面。 那张黄色的纸就在眼前,黑色的字围成一个圈儿,木生一眼瞥见被圈在正中的名字:林雨润。我呢?木生想,身上忽然有了力气,左右肩膀一晃,两只脚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定睛一看,谭木生——他看见了自己的名字,第二个。 木生心内如激流蹿过,脑子里油然而生的念头是:“我中了,我家不用服徭役了,我家可以免租了。” 这股激流从木生头顶蹿到脚心,转瞬即逝,木生再想看看谭先生是否上榜,却发现自己两只脚又被挤得离了地,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 罢了,反正知道自己上榜,干脆就一心一意往外走吧。不过这次木生速度快多了,不一会儿就挤了出来。 “哥,你跑哪儿去了?人家都把喜报送到客栈里去了,你又考了第二名!第二!” 麦生似乎找他很久了,一看见木生就满头大汗、张牙舞爪、又喊又笑的抓住了木生的胳膊,不由分说就扯着他往回走。 木生的脑子此时却平静的出奇,“回客栈收拾东西,回家。” 馄饨小贩远远就朝木生打听:“公子,可是中了?” 木生笑笑,掏出两枚铜钱递过去,谦虚说道:“侥幸上榜,侥幸,侥幸。” 小贩好像是自己上榜了似的,一脸骄傲不说,声音也立马提高八度,“我就说罢,这公子气度不凡,别着急,你一定能中……” 木生和麦生走远了,小贩还在高声赞叹自己的慧眼独具。 木生回到客栈,已经侯在客栈里的人当然还是要略表心意,眼看着随身带的铜板快速减少,他更加不敢久留,报喜的人一波接一波,在这儿待下去,恐怕很快就要把吃饭钱搭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