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天寒地冻,大殿里生了火盆,学舍内却连个取暖的东西都没有,一天到晚冷得像个冰窖。木生虽然玉树临风,但是体格不弱,再加上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大殿里学习,倒还可以承受,其他很多人不是生冻疮,就是冻得咳嗽发热。 杨鹤脚上也生了冻疮,俩人早上晨练,时常皱着眉一瘸一拐的,木生劝他歇一段再练好了,他不听。好在不久之后他家小厮就送来了冻疮膏,用了几天才减轻了些。 这天早上,学生们照常背诵过书本,等着杨教授来上课讲解。谁知,杨教授一进来就一反常态的大发雷霆。 “以为中了秀才万事大吉了?不老老实实待着读书,反而跑出去参加什么文会。”杨教授严厉的呵斥,“别忘了,明年你们还有岁考,成绩不过关,廪生照样能打回增广生;后年还有科考,若考不过,连乡试资格都没有。”(注:决定秀才等级的考试为三年两考,主考官为学政。学政到任第一年举行岁考,第二年举行科考。其中岁考的考试对象是府学和县学秀才,根据考试结果把秀才分为三类:廪膳生、增广生和附学生;科考则是选拔性质的考试,只有通过科考才可以参加乡试。) 大殿里一片寂静,林雨润、袁飞等都心虚地低了头。 “开学第一天我就说过,脚踏实地者要放眼千里,志在高远者需看清脚下,这才过去几天,都忘了?偏偏要跑去文会附庸风雅,浪费光阴。”杨教授火气很大,把戒尺在桌子上拍得一阵乱响。 “诸位,来府学不是为了凑热闹,你们是来研读课业、谋求前程的,日后再有人借文会之名,跟一些不走正途之人混在一起,必将严惩不贷。” 这天晚上,林雨润裹着被子坐在床上问木生和杨鹤:“你们说这是谁把参加文会的消息告诉给了杨教授?” 木生不假思索的说:“自然是咱们的训导了,这是他们的职责。不过,我觉得杨教授说的对,还是踏踏实实念书的好,雨润兄,你以后也少出去的好。” 林雨润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扭脸看杨鹤:“杨少爷,你觉得是谁告密?” 杨鹤冷哼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必来问我!” 林雨润当即笑了,“瞧你,又生气,我不过是问一声,好好的,恼什么。” 十一月十五到了,秀才们有了三天假期,离家两个月了,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兴奋到简直要飞起。 恰好袁飞早先就和家里说好今天来接他,回家途中正好又经过木生家的镇上,就要他搭风顺车一块回去。 十五这天早上,来接袁飞的是他的弟弟,晒得黝黑的一个半大小伙子。头天晚上就从家里出发,直走了一夜,天亮刚好到府城。见到袁飞,只说自己眼睛都睁不开了,然后把鞭子往他哥手里一塞,倒在车厢里就睡了。 今天天气甚好,无风无云。木生和袁飞一人一边在车辕两边坐了,心情美美的踏上回家之路。 木生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被放了出来,看见麦子、枯树、野兔,都带着几分兴奋指给袁飞看。 袁飞刚开始还配合,当木生又把头顶上掠过的一群麻雀指给他看的时候,袁飞终于忍不住了,“木生,瞧你这样子,知道的说你好好读书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大牢里出来。” 木生眯着眼睛笑起来,顺口说:“我都两月没出府学的门儿了,还不能高兴高兴?” 袁飞逮住机会又开始游说:“那我让你去参加文会你还不去,出去见见世面,有什么不好?过得像个苦行僧,整天待在屋子里,都待傻了。” 木生见他又夸赞文会,忍不住劝他,“杨教授刚说过,不要去外面的文会,你以后还是不要去的好,那些人很多都是富家公子,不过是为了热热闹闹找个乐子,咱们还要考试。” 袁飞“嗐”的一声,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木生,我知道你崇拜杨教授的学识,但是他就是个九品教授,眼界有限。我看呐,论眼界,他还不如林雨润。” 木生听袁飞说杨教授还不如林雨润,很是诧异,“何以见得?” 袁飞看看车厢里的弟弟睡得香,压低声音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参加文会,赠送我们扇子的吴公子吗?” “记得,字写得还行,杨鹤说他是个绣花枕头。”木生回答。 “字不重要,是不是绣花枕头更不是杨鹤说了算。最重要的是他爹是谁。”袁飞越说声音越低。 “是谁?难道还能是天皇老子不成?”木生笑称。 袁飞却一脸的严肃,还半仰了身子,好离木生近一些,“他爹就是咱们泰平府的知府吴岛梓。” 木生摸了摸头,“哪有怎么了?他爹又不参加文会,你们也不认识他。” 袁飞简直要吐出血来,“木生啊木生,你果真是读书读傻了。人家林雨润就说了,攀上吴公子这条线就够了。你想啊,正常情况下,咱们三年后才能参加乡试,而且是一百个人争抢三个名额,考不上的可能性更大。” “所以呢?”木生绕不过弯儿来,“这跟吴公子什么关系?如今科举严格,他又不能赠送一个名额给你。” “所以啊,如果能抓住其他机会岂不是很好?比如明年的拔贡。”(注:拔贡是各省学政对本省生员加以考试,选拔操行和成绩双优者送入京城,在京城后再经过考试,合格后可授予官职。拔贡每十二年一次,逢酉年举行,府学两名,州县学各一名。) 木生听了此话觉得很不可思议,“林雨润府试、院试均为案首,基础扎实,年龄又小,何必冒险走这捷径?我不太相信。还有你袁飞兄,还是耐心走科举正途吧,虽然竞争惨烈,但相对于别的路却靠谱多了。明年有岁考,你要考得好,还能成为廪膳生给家里省点粮食,这样多好。” 袁飞见木生冥顽不化,说这么多简直是鸡同鸭讲,干脆闭嘴不说了。 木生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想袁飞这些话,怎么想都觉得没道理。 吴公子是知府公子,又不是知府本人,而且拔贡是学政最终定夺,知府是做不了主的,即使退一万步,假设知府能帮忙、肯帮忙,林雨润也没完全必要尝试这条路。如今是个读书人都知道,乡试、会试、殿试出身才最被认可,以他的才学,潜心走这条路才是最好选择。 再说,木生虽然见林雨润偶尔拉几个人去参加文会,只要在书院里,学习还是挺认真的,不像要打定主意走捷径的样子。 两个人就在车上晃啊晃,中间袁飞的弟弟睡醒了,高声大嗓地给袁飞讲了小侄子如何调皮,爹又是如何宠溺孙子之类。袁飞的兴致一下被转移了,一门心思的关心自己的三岁儿子去了。 驴车一直到走到太阳快要落山,终于经过镇上。袁飞家还要往前走十里地,木生坚持要自己下车走回家,让他们兄弟俩继续往前走了。 从镇上到谭家庄大概有□□里地的样子。这点距离对木生毫无压力,府学伙食好,而且木生这些天跟杨鹤学剑舞,他觉得自己腿脚又轻捷了不少。下了车,就兴致勃勃的朝家里赶。 熟悉的小路,熟悉的村庄,甚至连空气都似乎有了熟悉的味道。月亮从东边天空升起来,木生走在空无一人的田野里,心里有点都不害怕,反而觉得我都到自家地盘上了,有啥怕的? 谭家庄还是那个谭家庄,静默的、安详的,偶尔听见几声狗叫,木生也只觉得亲切温馨。 木生放轻脚步进了院子,灶房窗户上透出昏黄的光,花生的声音钻出来,“娘,我吃饱了。” 木生在窗户边站住,灶房的棉帘子被掀开,花生兔子一样蹿出来,随之惊叫一声。 “哥?你咋回来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个鬼。”花生看清是木生,激动地过来抱住他的胳膊。 “你在外面瞎咋呼啥呢?”吴氏带了几分训斥的声音传了出来。 “木生哥回来了,我哥回来了,快出来啊,爷爷,大伯!”花生对着窗户喊。 木生掀开帘子,笑呵呵的站在门口,“我回来了。” 一炷□□夫过去,饭桌上就多了一大碗面条,上面还窝了两个金黄的煎蛋。一家人就那么笑眯眯的瞅着他,这个让他快吃,那个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这个刚说了长高了,那个又说瘦了。 木生吃着面条,回应了一堆问话,放下碗筷,忽然莫名想起开学第一天杨教授的问题:你为何考科举? 我就是为了让眼前的这些人能过上好日子啊。这确实是我真切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