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宝“艰难”蠕动几下,一时没能起来,就那样伏在他眼皮底下卖惨。 翠荷的裙裳,苗条的身子,两条被石阶延长了的腿,使她成了一条受伤的青蛇精。纯稚,灵动,美丽,狡诈......她简直有一百种气质。 这种介于仙妖之间的东西,是个村姑? 俞麻子的眼里全是冷笑。 两人无声对峙着。 她眉心微耸,耸成又娇又哀的样子。脸上一半是愁,一半是媚。一半是笑,一半是哭,巧妙地和着稀泥,极尽一副可怜虫模样。 他始终冷冷的,像阳光照不进的黑沼泽,没有丝毫波动。 眼神是要剥皮的眼神,瞧着可瘆人! 淡金的晨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跃着,也在她的睫毛上跳跃着。 四下里,一片幽鸟乱啼声。 就这样定格了一会儿...... 莲宝终于轻嘶了一口气,复活似的缓缓爬了起来。 肢体还在颤,似有一波余痛还没过去,像个老太太佝着腰站了一会。 若不是眼珠子在流光溢彩,这疼苦的样子简直要乱真了。 俞麻子发出了一声冷笑。 莲宝迅速瞟他一眼,拽着腿爬了上去。折了翼似的,一身惨烈。 这模样,叫他又忍无可忍追加一声冷笑。 她被他笑毛了,不高兴地嗔道,“俞叔——干嘛这样笑啊,搞得我像装的一样。膝盖都摔破了。” 为了表示不是装的,她又是猛一阵龇牙咧嘴,眉心一阵剧颤。 俞麻子不待见地乜着她,发出那焦煳锅巴似的声音,“东西没了就回吧。滚上来做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把脸一皱,发愁地说,“俞叔,现在毒酒没了,我不能向你证明什么了......你可千万别恼我,庄户人家活命不易啊......这事儿别漏出去,好不?” 他冷眼睥睨着她,不松口。 莲宝又觑他一眼,伸手扶住石桌,缓缓往下坐。腰直挺挺的,一点一点把屁股往下沉。身子似比怀胎七月的妇人还沉重。 终于坐定了,她的目光悠远地飘向河面,掏心掏肺倒起身世苦水来,“我打小没个爹,娘身子不好。日子过得可艰辛。——我拿大叔当长辈,跟您掏心窝子说句血泪话——我是成天盼着能快些嫁人过上好日子的,没想到被刘二帽害得,到现在都没人敢来说亲......我对付他,难道不是情有可原?” 俞麻子又冷笑出声,用眼睛对她表示“叹为观止”。 莲宝被他笑得脸疼,幽怨地默了一会,把话锋一转,“再说,就算为大叔着想,这事儿也漏不得。当时你我都在场,一个被揪出来,另一个也得现形。您说,在草蛇帮的眼里,您和我谁更像凶手呢?” 逼急了,反咬一口的事我可干得出来——她的眼睛微微一横,把这潜台词送了出去。 他的眉毛一扬,很慢很慢地说,“哦,威胁我?” 莲宝连忙把身子撅直,满脸堆起小人物的苦笑,“俞大叔——怎么可能!借我一副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呐——侄女儿就是想说,咱现在应该团结,应该互相保护!你想哪去了!” 她停顿着,忽然把手一挥,全盘否定先前的话,“嗨,我这些话真是多讲的——您这样的人会跑去跟水匪嚼舌根子?打死我也不信。我瞎担心什么嘛——” 她笑起来,笑得明媚讨喜,可亲可亲地瞄着他。 一张脸说甜就甜,淌蜜似的摆到他眼前。 俞麻子依然慢慢地、不带情绪地说话:“哦?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莲宝微调坐姿,羞赧地挠挠腮帮子,“说了您又要认为我拍马屁.......心思不单纯。殊不知,侄女儿说话向来都是发自肺腑的呢。” 他的眼睛又“叹为观止”起来,冷冷地说,“不妨说说你的见地。叫我中意了,就如你所愿。胡说八道的话,你要当心后果没法收拾。” 莲宝愣着.......那就说呗。 这个能用真力驱动船只、飞起来像幽魂,脾气乖戾古怪的老人——会是什么人设呢? 她转了转那对水晶眸子,缓缓开口道,“大叔太深不可测了。恕侄女儿眼拙,只窥得表面一二,不敢妄加揣测。可是,既然大叔问了,侄女儿就斗胆卖个小聪明。” 他满眼讽刺。 莲宝轻咳一声,很抒情地说,“在侄女儿眼里,您是个亦正亦邪的人。正中有七分邪,邪中又带三分正。您一身好本领,志节比天高,不把任何人瞧眼里。王孙贵族和平民百姓在您看来,都和脚底泥巴没差别。” 她略微顿着,目光在他静止的瞳仁上一掠,开始舌灿莲花起来,“我从您身上瞧出很深沉、很冷峻的东西,便斗胆猜想,大叔必定是破书万卷、才华满腹的。但是,您并不希求庸人的仰慕。在您眼里,一切善恶,贫富,雅贱,愚智都不值一顾的。您早看穿这没出息的世界了。所以,您从不对别人加以评判,也不接受别人对您的评判。您不稀罕任何人亲近,同时也不想亲近任何人!” ——她对他谈何了解?这些话不过是借鉴武侠小说里的高手人设,似是而非乱扯一通罢了。 她偷觑他一眼,摇头自嘲道,“我可真傻,您这样傲绝天下的人物,会跟草蛇帮那群匪徒为伍?会为难一个贫贱如蝼蚁的村姑?我可真是蚍蜉之见,可笑可悲!” 俞麻子的眼神凌厉得像锥子,凶狠地凝视着她。 眼里头绷着一股劲儿,若释放出来,能把她弹回老家去。 莲宝屏住一口气。嘴巴抿得紧紧的,懵懂又无助地回视着他。 鼻端发出小猫样的喘息。在这喘息声里,他们的目光在血战着。 良久...... 他的戾气渐渐退了下去,唇齿微微撕开,给她一个宣判:“......纯属一派胡扯!” 莲宝立即晓得,这番话让他中意得很呢。 她又甜又乖地卖笑。眼神软软的。脊梁骨也软着,娇小苗条的身子像矮了一截,小水蛇似的蜷在石凳子上。与身形高大的他相比,她十足是个小女娃儿。 这时的莲宝,有了一次豁然开朗的顿悟。 她想:对呀,这种人离群索居,刻求孤绝,会巴巴地跑去跟草蛇帮献媚? 我这榆木疙瘩十三点,完全是多想掉的嘛! 她嘴角一拉,冲他甜滋滋笑了起来。 他冷眼凝睇这千娇百媚的笑脸,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回去吧——赖着等吃饭?” “诶!”她脆声答应,快活活往起一站,“叔,那我走啦!” 经过这番交道,她心里有了笃定。一身轻快往河滩走,临上船,回身给他一个很亲很甜的笑,“叔,那我走啦。明天再来瞧你。” “不要来!”他嫌弃地说。 “要来——今儿起您就是我亲叔。我每天要来巴结你!”她好一番撒娇撒痴才上得船去。划起小桨,飘悠悠地走了。 岸上的男人面无表情,冷冷俯视着跟前的河面。 良久,倦了似的,懒洋洋转动眼睛,向碧波上远去的背影凝眸过去...... 在莲宝看来,这事儿基本算安抚下来了。 只要他不说,她也不说,谁能想到二帽子怎么死的? 接下来,就赶紧离开二帽子的阴影,昂首阔步走向美好生活吧! 到家时,娘已经把鳝丝面准备好了。莲宝幸福得发飘,坐下来,一阵如狼似虎的狠吃。 末世养出来的凶残食欲就像天堑似的,怎么也没法填满。她吸溜吸溜吃出一身大汗。 这生龙活虎的样子让娘瞧直了眼......好半天才猛一回神,凑过来说,“囡啊,那酒你哥喝了,感觉挺得劲,骨头上辣丝丝的。” “嗯。那当然。”莲宝端起海碗,一口一口地喝汤,见了碗底才说,“娘,我以后每天给你酿五坛子酒,普通的,但比一般酒坊里好喝。你摇船沿河去卖。卖的钱你三我五,给阿嫂两成。这事儿你高不高兴干?等卖出名气了,不用你出门,自会有人上家里来买。” 娘的眼睛绿了起来,拿胳膊肘碰碰她,“娘儿俩还这么生分,卖的钱都放娘这儿,以后给你做嫁妆。” 莲宝扬起下巴,把脖子一扭,“你想得美呢。一个子儿都别想昧我的。每天回来给我上缴!” “咦——你这不孝东西。”娘咧嘴直笑。 之后的两天,莲宝忙成一个陀螺...... 一早起来酿酒,把异能耗尽;再用各种活计折磨体力和意志,一丝不苟地酷虐自己:踩水车、做田埂,打扫院落,挑肥,捕鱼,薅草,做饭......没闲的时候。 还尽挑重活儿干,叫赛珍都不忍心了,跟她抢着做。家里气氛前所未有的亲热,热火朝天的。 ——莲宝几乎把俞麻子忘了。 她在兴头上时,嘴巴像抹了几层蜜,能把人往死里甜;事情一过,就浑头浑脑不记得说了什么。这是一张末世炼出来的混混嘴,讨巧卖乖一流的本事,谁当真就完了。 偏偏......有人当了一百个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