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第三日清晨,莲宝的大哥腿见好了,能拄拐走个几步了。 赛珍在旁相扶。两人一边挪步,一边试着相信这奇迹。战兢兢的。 莲宝酿好酒出来,甜甜地唤他,“哥。” 大哥灿烂一笑,点了个头。这是个标准的水乡男人,细长的单眼皮,方正的嘴,清清秀秀的。笑起来,快活又闪亮;不笑时,像个若有所思的书生。 他腼腆地瞧妹子一会,算是谢过了。赛珍也默默地笑。两口子都不怎么响。 唯有娘最奔放,见儿子大好了,猛提一口气蹲到墙根,落花流水哭了出来...... 哭完,那张嘴就肉麻得飞了起来,对莲宝一口一声“乖囡囡”,“好宝宝”......爱她爱到五体投地。 谁也没提酒的事儿。 大家悄悄接纳了这个奇迹。不怎么谈它。生怕一谈它会破。 家里气氛一点都不苦了,每人身上洋溢着陌生又热烈的激情。集体重生了一回。 饭后,娘摇着乌篷船,载着几大坛子酒,沿河去叫卖。 莲宝和赛珍去水田车水。 两个女人爬上水车,艰辛地踏动车拐,驱动水链,把河水引到田里去。 这是个重活。大热天少雨时,要没日没夜地车水。腿蹬到抽筋也要蹬。家家户户如此。 田横头上,一片此起彼伏的“号子”声...... 莲宝整个人淹没在汗水里,兴致却高得很,“阿嫂,就咱家没喊号子——我们也喊!把他们压下去!” 赛珍:“我不喊。费劲。把力气省到脚上不好?” “我看你是不好意思!” “你好意思,你喊!姑娘家家的,喊什么号子......” 莲宝下巴一甩,张嘴就唱。号子她不会喊,却有一肚子动听的歌。如珠似玉的好嗓子一敞开,方圆半里如洒一把甘泉,叫人听得都痴了。 她不知什么是羞。一快活起来,就忘我陶醉,忘我地甜,不把别人瞧眼里。歌声汩汩地往外冒,在绿波起伏的禾田上使劲儿撒野。 赛珍怕人说她闲话,嗔道,“疯丫头,那些人要笑你呢!” “笑呗——我买谁的账!” 末世都过来了,还在意别人眼光?笑话! 就在这时,赛珍忽然脸色微变,直眉瞪眼朝旁边看去。 莲宝顺她目光一瞧.......是俞大叔。一身青袍,戴着斗笠,站在小水渠边的槐树下盯着她。 漆黑的眼里嗖嗖冒着冷气。 莲宝给他一个汗光潋滟的甜笑,招呼道,“俞叔,你去哪里呀?” 被晒红的脸蛋上,一片如火如荼的娇媚。 他不吭声,阴狠地沉默着。 赛珍见他眼神死死的,像要行凶,不觉逆鳞都奓起来,涨红了脸啐道,“滚——不知羞耻的死瘸子,盯人家大姑娘看,有脸没脸!” 这是赶野狗的唾骂声,因为恐惧,而无比凶狠。 莲宝被突然爆发的赛珍唬一跳,连忙扭头,“阿嫂——你瞎嚷个啥!” 俞麻子的唇角一阵剧烈痉挛,怒意在上面沸腾着。瞪她片刻,扭头就走。 跛掉的腿像根桨似的,在身旁一划一划的。 莲宝的心里涌起了一阵猛烈的疼。 她的声音追着他道歉,“叔,我嫂子不是故意的。你可别往心里去!” 赛珍着急扯她一把,压住嗓子没好气地说,“疯丫头,你无端端招惹个老怪物做啥?” 莲宝可不高兴,啧嘴说,“阿嫂,你说话留点口德嘛。咋跟娘学了一个调调。” 赛珍瞄着俞麻子高大、荒凉的背影,带点恐惧说,“老东西可吓人。跟他对上一眼,浑身像泼一阵凉水。好像跟鬼、跟毒蛇对了一眼。” “可你不觉得......他的眼睛可厉害可厉害......不像一般的人?”莲宝脚踩车拐,不服气地瞄着赛珍。 赛珍四下瞅瞅,警告道:“他们都说,他兴许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你要当心,别跟他太近乎。” 莲宝心说:我已经跟他挺近乎啦。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小侄子阿金从荷塘方向跑了过来,马驹似的狂奔着,口里喊:“出事了,娘——小姑——出事了!” 赛珍伸出一张惊弓之鸟的脸,“出啥事儿了?” 阿金奔到跟前,大口大口地喘,“刘,刘.....二帽死了!娘,打我的爹坏人死了。” 赛珍惊愕地张大嘴,定格着。 莲宝装模作样问:“慢点说话,小心把肺喘出来——那混蛋死了?怎么死的?” “死在苇塘里,烂臭烂臭的!” “是吗?”莲宝假装吃惊,和赛珍交换个眼神,“谁发现的?” 阿金吸吸鼻子,摇头说,“不知道。官差抬出来的。” “官差抬出来的?” 莲宝嘟着嘴想了想,猛地吊住车杠一甩,稳稳落到了地上,“走,瞧瞧去。” 赛珍直嗓子喊,“——瞧啥,惹一身晦气!阿金,把你姑姑拉回来!” 阿金头也不回,脱了缰似的,随着姑姑绝尘而去。 莲宝到了荷塘,果然看到一队官差。 三个公服捕快正指挥几个皂吏把尸体抬上岸,准备停放村口的义庄。 河上河下一片臭烘烘。大家恶心不已地捂着鼻子。恶心归恶心,却没人走。 村民问领头的捕快,“大人,确定是刘二帽不?” “肯定是江湖仇杀。晦气,死咱们地界上!” 大家在一片臭气中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为首的官差是个高大的武人。三十上下。一张精干的国字脸,五官线条很硬。 眼里一半官气,一半匪气,一看便是个狠角色。 他眯缝着一对犀利的三角眼,向围观者一扫,温和而不失威严地说,“诸位乡亲,本官李淮,近日都会宿在村中。大家若知道最近哪些不寻常的事,还请不要隐瞒。” 莲宝捂着鼻子,娇弱地咳嗽着。眼睛不停地瞄着几尺外的俞麻子。 他像一株枯萎的树桩子,任她眼风刮得欢,就是不肯摇曳一下子。 李淮的目光从每人脸上掠过去,“据称,三日前,大约正午时分,有人听到荷塘上有女子呼救,不知有谁对此事知情?” 莲宝心里略微耸了一下。 村保刘猛开腔道,“没错。是有这回事儿。我出来张了张眼,没见人。就觉声音特别生,可泼可野呢,不像咱村的。” 四周人纷纷附和,“是,没错。叫得像杀猪。” “啥呀,像狼——” 李淮缓缓颔首,“不管怎样,如有人瞧见了,还请即刻告诉。” 不知是否错觉,他的眼睛在莲宝的脸上做了个微妙的逗留。 莲宝想,“我怕你个熊,混账没出息的官府,剿匪的工作你不干,死了个匪,你倒会装腔作势!” 就在这时,俞麻子忽然慢吞吞地说,“大人,草民略知一点小情况,不知能否帮到大人?”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朝他瞪去。 莲宝两眼如刀子般雪亮...... 怎么回事?她的蚂蚱小伙伴难道要叛变了? 她心里猛地一突:糟,不会是记恨阿嫂那声“死瘸子”,想要报复吧? 李淮的目光又在她脸上一掠,向俞麻子走去,“哦?还请大叔知无不言。” 这时,俞麻子略微偏头,黑森森的眼睛终于跟莲宝对上了。 这眼睛给她一个很强的决裂信号,像要把人推下悬崖的那种眼神。 莲宝的心速疯狂上扬,死不瞑目地盯着他。 两人相隔五尺站着。目光在一帮局外人的头顶交汇着,进行一场殊死的较量。 最后,俞麻子绝情地把眼睛移开了,“大人,三天前,草民看见......” 莲宝猛一个箭步冲过去,亲热地抱住了他的手臂。 她仰着汗津津的小脸,一派天真地问,“叔,叔......你是要跟大人说那件事吗?” 村民傻眼地看着这一幕...... 俞麻子啥时成莲宝的叔了,还这么亲热的一个叔?! 李淮半张嘴,目光一阵凌乱的闪烁,偷瞄了“俞大叔”一眼。 俞麻子磨着牙根子,把手臂缓缓地往外抽。 莲宝抓救命浮木似的死死抱住,攥得他袖子都快断了,满头是汗地说:“大人,那事儿我也知道些......不过,此地非叙话之处,大人若方便,不妨等吃过中饭,移步寒舍再聊吧。” 村民们呆若木鸡瞧着这个令人陌生的莲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