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里,静悄悄的官道上,只有车轱辘的滚动声,咕噜咕噜地转着。送走冯怡姜后,之前提防男女大防,一直在外头策马的汤西岑才进了马车,与汤汶诗一道坐着。 他想及方才在书院门口的见闻,下意识看了眼低头读话本子的妹妹,问:“阿诗,方才,和你一块儿的另一个姑娘是谁?” “哥哥说的可是甄姐姐?”说到甄从容,汤汶诗毫不掩饰地面露欣喜,她搁下话本子,说道:“甄姐姐就是上次宫宴与荀萱一道,跳绫罗舞的人呀,哥哥你忘了吗?当时你还夸她功夫好呢!” “哦,原来是她,”汤西岑想及当时的场景,慢慢有些印象,点了下头。他想了一会儿,转眼看到汤汶诗一脸愉悦又开心的模样,想说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原本想说,甄家根基浅薄,功高却无家族支撑,以至于甄将军常年驻守边关不得回京。尽管如今荀家太后掌朝,荀太后不会对自己母亲的娘家人下毒手,但日后呢?说不准……再者,甄从容虽被封了郡君,可孤身一人借住荀家,想必大事儿小事儿的也少不了。说实话,世家深似海,里头的弯弯道道,不必宫中少。 再想想荀萱每逢佳节宫宴,都毫不遮掩的展示自己,招摇过市算不上,却也和他们汤家教导子女的方式全然不同,加之荀司韶又是个纨绔,汤西岑对荀家这一辈就更无好感。 只是,看着汤汶诗和甄从容待在一起的时候,满心满眼是止不住的开心,他又犹豫了。踌躇许久,这些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罢了,他家妹妹开心就好。 被嫌弃的纨绔子弟荀司韶正坐在马车上,对着甄从容一番冷嘲热讽:“能耐啊甄从容,入学第一天就跟大长公主家的外孙女杠上了,还被夫子罚!还让小爷我在门口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我看你是胆儿肥了!” 甄从容眨了眨眼,她侧坐在车厢内旁侧,微微抬头,看了荀司韶一眼,没什么情绪,低声道:“我没让你等。” 哟,会反击了? 这厮不再跟之前那样逆来顺受了,荀司韶反倒不生气,他只觉得有趣,轻轻一笑,长腿一伸,肆无忌惮地把腿翘在甄从容一旁的软垫上,压住了她的裙角。 甄从容低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抽出裙角,往旁边挪了挪。却不想荀司韶本就是挑事,腿跟着她挪,继续压在她裙子上,之前压过的地方,还留着灰扑扑的印子。 甄从容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他毫无动静,还笑得一脸得意,皱了下眉:“做什么?” “干嘛?这是小爷家里的马车,小爷爱把腿搁哪里就搁哪里。”荀司韶吊儿郎当地晃着脑袋,说的话更欠扁。 甄从容沉默了,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她横了荀司韶一眼,默默地起身坐在了他对面。荀家有钱,马车也比寻常人家的宽敞许多,两侧足有六尺宽。 行,爱放就继续放着,不过你荀司韶腿就是再长,也搁不到对面来吧? 这臭丫头刚刚居然瞪他了,荀司韶颇为新奇。他收回腿坐坐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指敲着车壁。之前当甄从容是个木头愣子,他却差点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还是只武功高强的兔子。 想想今天她对上易欣怜也毫不吃亏的模样,荀司韶就莫名想笑。实际上,他也没在门口等多久。前头下了学他根本没等甄从容,跟早早坐在马车里催着回去的荀萱已经回过一趟荀府了。 荀萱怎么可能放过背后给甄从容使绊子的机会的,以至于家中里问起甄从容的去向,她直接就说了原因,这也导致他娘宫氏当即命令他立即来接甄从容。 荀司韶虽然不耐烦,却也没多抗拒,坐着马车又回了趟书院。 现在看甄从容这副反应,倒觉得还有些乐趣,他重重扣了两下车壁,吸引对面人的注意力,轻笑道:“喂,知道荀萱回去怎么说你的吗?你该不会以为她会放过你吧?” 这个三姐有多记仇有多小肚鸡肠有多睚眦必报,他再清楚不过了。他小时候和荀萱结了仇以后,可没少斗智斗勇。以前年纪小的时候,斗不过她,后来荀司韶大了,鬼点子也多了,荀萱就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楞吃了几回亏,荀萱也学聪明了,出了事就扮可怜,见着他就绕道,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知道,”甄从容怎么可能不清楚荀萱的心思,定然添油加醋说了自己不少坏话,但那又如何?“随她说,我问心无愧。” 荀司韶哈哈大笑,也不管对方一脸莫名其妙,他一脚踩在软榻上,往车壁一靠,说着风凉话:“你以为世人都会信你一句问心无愧?你以为你当真什么都没做,别人就会放过你了?” 这话说的有点偏了,甄从容睁大眼睛,看着他旁若无人的姿态,有些愣。荀司韶冷笑一声,又恢复了刚才满脸鄙夷的模样,对她说:“说了你也不懂,看什么看,等着回去挨骂吧。” 这人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好在路程不远,很快就到了荀府。荀司韶一马当先,从车上跳下,也不等后头的甄从容,大摇大摆地进了堂内。 大堂里,坐着荀家几个女眷,荀大夫人辛氏,荀二夫人陈氏并荀萱,荀三夫人宫氏,正在大堂里和荀老太太喝茶,见荀司韶进来,宫氏便先放下茶盏子,起来问他:“让你去接你表姑姑,人呢?” “后头呢,又不是小孩子,还得我跟在屁股后面看着?”荀司韶满脸不耐烦,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娘我都快累死了,一天来回三趟书院,您都不问问我?” “你有什么好问的,皮的要死半刻闲不住,就该使唤使唤你!” 宫氏正说着,甄从容从外头进来,荀萱眨眨眼,含笑凑过来拉着她亲热地说着话:“小姑姑可回来了,我就说让司韶等等你,他偏要先回来,看这让祖母还有一家子人担心的,晚膳都无心用。” 看似关切,言下之意就是,你一个外姓,还是小辈,也好意思让我们荀家一家子人等你一个。 甄从容根本不理她,看似随意,却使了暗劲不容她反抗地挣开她的胳膊,对荀老太太一拜:“让姑母和几位嫂子担心,是我不是,请姑母责罚。” 荀老太太扫了她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只点点头,“先起来说话。” “哪有那么严重,”荀老太太发了话,辛氏便赶紧把她扶起来,关心道:“饿坏了吧?第一天上学可还习惯吗?” “习惯的。”甄从容话也不多,如实回答。 宫氏也在一旁笑着说:“不碍事,我们也是吃过饭不想回去干坐着,在这等等你,顺便就当寻个事由大伙儿啊,说说闲话。” 陈氏因为知道自己女儿前几日受罚,都是因为甄从容的原因,对她没个好脸色,坐在这儿等着只因为大家都没走她也不好意思一个人走掉。 这时候,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荀老太太这才淡淡地说:“听阿萱说,你今天和大长公主家的外孙女儿易欣怜,在骑射课上惹了事,让夫子罚了是不是?” “是,”甄从容供认不讳,她低头承认:“是我们在课上私自比试,坏了规矩,让夫子责罚。” 荀老太太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陈氏一听大长公主四字,就皱着眉,急了喊道:“这下可怎么好!这是,我们这该不会是得罪了大长公主家?” “二嫂说笑呢,”宫氏掩嘴,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她们小姑娘家家的,在书院里小打小闹,管我们大人什么事?用得着说是得罪?” 陈氏被呛了一下,她冷眼朝宫氏瞥去,却被对方头上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镶南珠头面闪瞎了眼,那南珠极为稀有的金色珍珠,一颗值千金,看得陈氏又羡又恨,说话又有些控制不住,“谁知道人家回去会不会与家里长辈告状,到时候我们荀家也吃不了兜着走。” 宫氏含笑,用着打趣地语气反问道:“二嫂多虑了,大长公主是什么人,若真这些小事都计较,早已经树敌无数。” 见亲娘吃亏,荀萱不得不站出来说话,她刚刚被甄从容用暗劲推了一把,虽然不疼,但也记得了教训,不再往她跟前凑,只扶着陈氏,担忧道:“阿萱和欣怜关系还不错,清楚她的性子。怕是日后,少不得要在书院里为难小姑姑的,到时候,就怕闹大了……” “行了,”荀老太太终于发话,打断了面色尴尬的荀萱,也不看她,只问甄从容道:“夫子罚你什么?” “三百支箭。”甄从容简单回答。 辛氏倒抽一口冷气,和宫氏面面相觑,后者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都射完了?” “射完了。” “好,”荀老太太点点头,继续道:“既然书院里的夫子罚过你了,那我就不再多说了,记住,在书院就要恪守书院规矩,今天的事再出现一次,就不允许你再去书院。” 后者看了半天戏,陡然听到这句话,赶紧急着说:“别别别,祖母放心,我会盯着小姑姑的,保证不让她再闹出事。” 开玩笑!不去书院他还怎么对甄从容下手! “跟你祖母说话你还坐着干什么?没大没小的,”宫氏恨铁不成钢地把荀司韶拎起来站好,“给我站着说话。” “……”瞥见甄从容看过来的眼神,荀司韶真的有气没处使,真不想当着她的面被自己亲娘教训。 “行,以后你去书院,就与司韶同进同出,”荀老太太淡淡地说:“今天毕竟是你做错了事,我们荀家的过去,过时不食,今天的晚膳就当是对你的惩罚,你可有怨言?” “我认罚。” 荀老太太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拄着拐杖从几个人身边走过,“你们都退下吧,我也乏了,大家早点回去休息吧。” “母亲(祖母、姑母)慢走。” 这不痛不痒的处罚,最恨的是荀萱。荀司韶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笑得站不稳,“三姐姐,明明心里恨得要死,还得假装温柔大方,你不累吗?” 荀萱朝他一笑,压着声音咬牙道:“四弟只管帮着那贝戈人吧,我不会放过她的。” 荀司韶一笑:“随便你。” 这边宫氏拉着甄从容说个不停,看见荀司韶还在另外一头和脸色不大好的荀萱说话便冲他说道:“司韶,你还不快回自己院子,又在说什么混账话气你三姐姐呢?” “知道了,”荀司韶漫不经心地笑笑,冲荀萱摆摆手,也不辩解:“三姐姐得罪了,明天记得早些出门,我可不想再因为等你去迟了书院。” 荀萱含笑:“多谢四弟提醒。” 荀司韶走过他娘身边,还听他娘拉着甄从容絮絮叨叨:“容容啊,你这手可得好好保养保养,三嫂那儿有雪花膏,你只管拿去多擦擦,还有脸蛋儿,定是边关日晒雨淋弄的,姑娘家的弄成这样怪让人心疼的,三嫂给你弄点百花露,沐浴时泡泡,这皮肤就好起来了……” 得了吧,就这黑炭的底子,王小六那声“黑无盐”一点都没叫错,真是又黑又丑,就算白了也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他轻哼一声,跨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