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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寒侧侧,晨曦微透,这一日,青龙三十年进士榜终贴上礼部南院一丈多高的东墙之上。    新科进士名讳皆由淡墨所书,规规整整誊抄于四张黄纸上,然出乎人们意料者在于,榜上竟出现一列赫赫权贵子弟姓名,私议迅速传开,原今岁贡举,素来不屑科举取士的高门子弟亦开始纷纷参与,熙熙攘攘人群中嘈杂不断,一不起眼青衫男子将榜文自上及下查探一遍,心下一沉,忙又仔细再细细搜寻一遍,依然如故,男子待确保无误,随即折身挤出看榜人群。    武德殿中魏王正于周穆王《八骏图》上缓缓落刻有“龟”字鉴赏印,一旁张湘赞不绝口道:“有殿下此印,后人可知真伪矣,殿下鉴赏诗画乃不世出之功。”魏王一笑摇首:“雕虫小技耳,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殿下,人回来了。”内侍进来通报,魏王提笔舔墨,于纸上侧锋走笔:“进来吧。”    来人见了礼,直言道:“回殿下,三位公子,只一位苏公子在榜,余下皆不在。”    萧佑明手底一动,本该一蹴而就的笔画登时断作两截,先是一愣,刹那间,眸中已是阴沉至极:“看清楚了?”来人忙道:“小人看了两遍,确切无疑。”    萧佑明遂将笔一投,纸上只剩一片刺目锋芒,犹如枯花熠熠。他摆手示意来人退下,这人想了想却补道:“小人还见一怪事,这十六名进士中,倒有大半出自大臣之家,如崔相幼子崔纯之、谏议大夫郑铎之弟郑钰、中书舍人东床快婿杨樾等等,小人粗粗一算,竟十人有余。”    “孤知道了,你很细心,先去总管那里领赏去吧。”萧佑明点了点头,兀自冷笑两声后,方悠悠坐下,一指不断轻点几案,双唇微微动了动:“看来孤得亲自去拜会一趟钱处厚了。”    张湘凝神道:“本朝科举取士,向考官推荐举子之例不胜枚举,殿下所求,于钱相看来不过区区小事,且殿下之礼,既满足其风雅,又满足其物欲,钱相既满口应允,倘照常理,不当如此。”    萧佑明默然想了片刻,并不言语,良久方笑道:“雪衣先陪孤用膳吧,无论何时,吃饱了方有力气,雪衣说是不是?”张湘拿不准魏王是何意图,只得应和两句,见他不急,索性撇下不想,仍同魏王品论文章,余话不提。    刚过戌时的梆子沉沉响起,即将去位的宰相钱处厚,已初尝门掩残阳鸣鸟雀的炎凉滋味,洛阳人已皆知钱相致仕在即。钱处厚正为此颇感失落,忽闻府中家仆来报:“大人,有客求见。”钱处厚眼中倏地一亮,近几日门庭早已冷落,遂起身吩咐“更衣”又道:    “可有名刺?可自报家门?”    家仆道:“未有名刺,也未报家门,只说大人见了便知。”钱处厚微感惊诧,心道好壮的口气,却更要看看是何人,此刻也不与计较,摆手道:    “领听事吧。”    不多时只见一人被家仆相引带入,其身披薄氅,面孔却被风兜隐去,钱处厚又是一怔,待来人主动解下风兜,露出张微显丰态的脸面来,钱处厚方惊诧道:“二殿下?”说罢彼此见礼,钱处厚见魏王除去外服,里面穿着儒衣,笑道:    “臣不意殿下临幸寒舍,殿下今日可谓白龙鱼服。”    魏王笑道:“孤今日倘去了他处,许是勉强可谓白龙鱼服,可钱相府邸,”魏王四下一探,略作考量,缓缓摇首含笑,“孤所居处,尚不敢比。”钱处厚闻言连连拱手:“殿下自谦了,这样说,臣颜面无存,请!”    说罢催茶,宾客入座,魏王将袍子略略一搭,不急于入正题,先道:“钱相启程便是这两日的事罢?”钱处厚见人奉茶上来,亲自递与魏王:“正是,臣明日再入宫一趟,同陛下辞行,回来便要走了。”    “钱相得圣眷多载,乃天子耳目股肱,如今一别之后,君臣天各一方,想必陛下心中亦是不舍。”魏王语调唏嘘,面露感伤之态,钱处厚就势叹道:    “臣原系末佚之辈,承蒙圣主之恩,不次简在帝心,毫无寸效,且又至人臣之极,臣感戴欢忭,不禁流涕,惟有竭诚效力,以报我主圣恩……”    魏王见钱处厚兀自洒下几点老泪,猜他倒未必是全然作假,宦海几十载,个中悲欣,冷暖自知,遂抚慰道:“钱相位极人臣,今日大可算功成身退,你同陛下君臣有始有终,乃天下表率,试看青史又有几人能有此殊荣?钱相无须太过伤怀,何况西川温柔故土,钱相自此戢鳞潜翼,高卧东山,未必不乐。”    钱处厚略一颔首致意:“殿下豁达,臣不及也。”魏王便笑道:“钱相既不日去京,孤今日造访,本该再略表心意,只是钱相独见独识,孤的东西怕是不能入钱相法眼,是以孤便不再徒增笑料了。”    一席话说得钱处厚一时间愣住,忙问道:“殿下这是何意?殿下有话不妨直言,上一回蒙殿下厚爱,臣方得祁人神品。殿下莫要同臣开这玩笑,臣万不敢当。”    魏王旋即冷笑一声:“孤这怎是玩笑?钱相,孤非玩笑,孤难道说错了?”    钱处厚见魏王陡然变脸,轻轻拈须略一思忖,方恍然而悟,自己便直言道:“臣这方记起,今日乃南院放榜之日,请殿下告诉臣,可是出了什么差池?”    魏王神色依旧漠然:“姜愈老愈辣,看来一切皆难瞒钱相,不错,只苏曼卿一人在榜。钱相又可知,崔、郑、卢几姓皆有子弟上榜?十六人中,竟叫高门占去大半壁江山,这新科取士还有何意义?”    钱处厚闻言,不由霍然而起,惊怒道:“什么?!”    话甫一出口,方觉失态,又缓缓坐下,咬牙切齿道:“臣今日只忙于打点行李,竟疏忽此事,”说着忽出手重重闷击在案,“卢凤栖欺人太甚!”    魏王眼波流转,微微一动,这方复归寻常笑颜:“原钱相不知此事,卢侍郎清流中坚,石赤不夺,断不会做改柯易节之事,钱相难道不了解此人脾性?”    当日魏王遣人将礼送至,钱处厚自爱不释手,当即便给主持贡举的卢桐去了一封书函,他有十足把握卢桐不至于拂自己颜面。因青龙三十年朝廷主伐淮西,卢桐书生意气,贸然上书请奏天子息战,惹天颜不悦,卢桐遂被逐出中枢,直至钱处厚重新入京拜相,有意提携,方渐复升任礼部侍郎,得以主持近几载春闱,有这层渊源,钱处厚方得此信心。    不料卢桐当真不应,钱处厚念及此,一张面孔已是铁青一片,冷笑道:“殿下休要提清流中坚语,不过沽名卖直,袖手白口谈心性,名在利先而已。”    听得魏王不禁拊掌笑道:“钱相可谓替清流号准了脉,名在利先。孤说句怕要惹钱相不快的话,只怕卢桐也是看准了钱相辞官在即。”    此语果然扎心,一下戳中钱处厚痛处,良久,钱处厚勉力应道:“人情世故,莫过于此,臣一向看得清楚。”言毕便缄默不语,心中所忍,魏王亦是看得明白,一笑而已,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笑道:    “呦,茶凉了。”    钱处厚这方回神,忙道:“臣命人给殿下换热的来。”魏王摆手起身,一面围上自己那件氅衣,一面从容指顾:“不必了,钱相,凉的又岂止此茶?”魏王眼风微微一瞥,“事情既已大白,钱相既已尽力,孤便没什么可再说的了,明日钱相还要入宫觐见陛下,孤不好再扰钱相,告辞。”    “殿下,”钱处厚却也不坚持出来相送,只跟至门前道,“所谓冰炭不言,冷热自明,臣也没什么可再说的了。”魏王略一驻足回眸,笑道:“该跃马,该弯弓,想必钱相比孤清楚,钱相一路珍重。”    武德殿中张湘见魏王良久方返,正等的心焦,此刻迎上问道:“殿下,此行如何?”萧佑明将氅衣解下扔给张湘,净手笑道:“不出孤所料,钱相并不知情,亦自负太过,卢凤栖并未给他这个面子。他以为卢凤栖被贬复归京,乃他提携之功,岂不知卢凤栖背后到底是范阳卢氏,他又是清流,人情汹汹,满朝文武多的是为他求情之人,淮西之事,陛下彼时主伐,不过于百官树威,拿卢凤栖开刀罢了,我们的钱相,就是一向感觉甚佳罢了。”    张湘一面将氅衣挂起,一面问道:“那钱相可有说法?”萧佑明往榻边坐了,随手拈起碟中一颗蜜饯,放入口中:“他并未明说,不过明日他要进宫同陛下辞行。”张湘闻言,思量片刻,疑道:“殿下是说他将会至陛下面前告御状?这要如何相告?”    因此事终不算堂皇正大,稍关打节之事焉能外泄?张湘不禁苦笑望向魏王:“更何况,钱相虽为陛下多年倚重,如今却也终不过一个去位宰相,殿下以为此人能掀何等风浪?”    萧佑明慢条斯理品嚼腔内浓郁甘味,又拈起一颗笑道:“钱相早年室如悬磬,见惯白眼,性情难免偏狭,不能容人,孤听过他一桩旧闻,”萧佑明索性除去双履,盘腿坐于榻上,“有个进士曾在酒筵上,直呼他人名讳,翌日钱相便将此人自宾客名单中剔除,这回卢侍郎可谓将钱相颜面扫地,钱相生平最不可忍者,莫过于此。除了这一层,孤将榜单实况也说与他听了,雪衣不会不知,钱相其人物议可谓糟糕透顶,孤今日登门,方知相府果真奢华,难怪御史们一年四季皆在弹劾他。”    说罢冷冷一笑:“以他的性情,正要让天下人皆知,即便他一个去位宰相,只要有心,也照样能将庙堂搅得天翻地覆,他伴君多载,比吾等小儿辈更知逆鳞何在,雪衣且等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