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并非常朝,钱处厚来得绝早,不料别殿书房中太子萧令明却正按惯例来送所批阅好的奏呈,他君臣父子二人皆在,钱处厚同太子素无私交,遂只是上前向二人行礼。 皇帝知其今日乃为辞行,不过些陈词滥调,遂不避太子,问钱处厚几句行程准备之事,又嘱咐一二,见钱处厚唯唯应答却并不就势拜别,皇帝略略扫了宰相一眼,便对太子道: “五郎这几日一直盼着他太子哥哥指点临帖,太子去看看他罢。” 待太子人去,皇帝指了座,一面收拾奏呈,一面道:“说罢。”钱处厚拱手道:“谢陛下,臣本已蒙恩告老,不在其位,不当再议朝事,可临走前,有一事,臣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皇帝笑道:“是今岁春闱放榜这个鲠罢?到底还是卡在你钱相的喉咙里了。你同他们几个也算斗了大半生,如今该好好歇一歇了。” 钱处厚闻言心内一惊,离座起身道:“看来陛下已知此事,陛下自登大宝,重制考,重进士科,正为广开纳才之路,今进士多为高门所出,岂不同陛下初衷南辕北辙?” 皇帝默默思想半日,叹道:“高门子弟参加科考,也无人说不可,前些年,他们不屑与此,不过为了门第荣光不得不改了风向,这一事,朕早料到,不过,不让他们参与,也说不过去。” 钱处厚仔细辨别天音所指,遂谨慎试探:“一切皆逃不过陛下圣鉴,臣不敢隐瞒陛下,臣风闻今岁春闱所放十六名进士,有滥竽充数者,乃依仗为大臣子弟,方得蟾宫折桂。” 言罢小心翼翼窥探皇帝神色,见皇帝果真一片愕然,便继续道:“簪缨世胄向来视诗文为浮华,奉经书作上品,族中子弟并非擅长此道,而进士科则偏重诗赋,世家大族却谓诗赋乃治学之末技不堪取,既是如此,又岂能一举而中?” 皇帝眉头紧蹙,一时难判真伪,缓缓起身,踱起方步:“进士榜一出,洛河两畔,不管是舞榭歌台,还是酒家食肆,所谈论者不出春闱盛况,你这个时候告诉朕,贡举舞弊,如此丑闻,不是在难为朕?” 钱处厚忙撩衣跪地道:“臣岂敢?陛下此言是要臣的命了。” 皇帝冷哼一声,回目斜他一眼:“坊间有这么几句话,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以情托,钱相,你可曾听过?可知这又是说的哪一事?” 不成想皇帝骤然发难,钱处厚拭了拭额头所沁冷汗,叩首道:“臣不敢欺君,臣有所耳闻,坊间语说的正是贡举一事。” 皇帝冷笑:“卿也曾权知贡举,可分一杯羹?” 钱处厚再叩首道:“臣亦不敢欺君,我朝常科制科,行卷之风历来有之,春闱之前,公卿门前举子犹如过江之鲫,臣虽微寒,但确有人于考前,也曾拜会于臣,然锦绣文章,臣亦不忍负之,臣以为,寒门士子如具倜傥之才,变通之术,苏、张之辩说、荆、聂之胆气、仲由之武勇、子房之筹画,虽出于草莽,未必不得进于青紫。” “可见臣门如市,臣心却不一定如水,朕是难得郑崇那样的人物。”皇帝也不命他起身,只来回踱步,钱处厚眼角窥见那龙袍衣摆上刺绣鲜活,摇曳不定,看得人心悸,而在天子这一片沉水衣香中,他背后早已被冷汗打透。 “朕这方想起一事,想问问你,”皇帝的诘难戛然而止,钱处厚一怔,随即应道:“陛下欲知何事?臣知无不言。”皇帝这方重新入座,问道: “上一回朕问你可有新相人选,你告诉朕,翰林院几位学士皆可在考量之内,”皇帝顿了一顿,“你来说一说,人们常说同年之谊,进士出身者,到底会不会偏袒自己同年?” 钱处厚又是一惊,方知此刻不过入天子榖中,而天心既已精明至此,既已细查至此,钱处厚遂低头倾首道: “回陛下,所谓同年,不过五湖四海之士,犹似卜数只偶,同时科考登第,何来私情可言?倘一人真负才具,即便是自己族人,也不该避嫌,何况同年?反之亦然,夫君子固与君子合,岂可必使之与小人合,然后谓之非党耶?臣不以为然。” 皇帝哼笑两声,不置可否,顺手拿起一柄如意,敲了敲案沿:“你起来。”钱处厚忙道一句“臣谢陛下恩”方摇晃慢慢起身,皇帝道:“你既跟朕提了这事,朕便不能充耳不闻,你只管安生回乡养老,这一事,就不要再搅和其间了,朕自有主张,科考乃国家取材大事,朕不会纵得一众魑魅魍魉无法无天。” “世间万事,无一能逃圣天子洞鉴。”钱处厚闻言心中这方一松,低声附道。 一时皇帝自觉再无要紧的话,便看了看钱处厚,道:“德载,”钱处厚听皇帝换了称呼,心下一酸,不由抬首颤声道:“陛下……”皇帝叹道:“这朝中的事,朕便是操一世的心也是不够的,你我君臣携手几十载,想必你也累了,朕谢你,当年你还年轻气盛,说什么最怕锦衣夜行,如今终得衣绣昼行,也算无恨,朕不再多说什么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纵然朕乃天子,常情也不可违,你回家自可含饴弄孙,可谓晚景如春,朕倒羡慕你,去罢。” 一席话听得钱处厚终淌下泪来,嘴里不住又说了好些谢恩之辞,待皇帝命人将他送出,方问一旁的鱼怀恩道: “你看他那眼泪,可是真的?” 鱼怀恩一愣,赔笑道:“钱相到底伴君几十载。” 皇帝点了点头,忽又变了神情,冷冷一叹:“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鱼怀恩一时不知皇帝具体所指,大气也不敢出,只小心觑了皇帝一眼,皇帝却思忖道:“派几个人盯住了他,翰林院有他同年,六部有他门生故吏,这件事朕担心他还是要掺和。”皇帝说罢斜卧榻边,似慵懒,似疲惫,低声道: “你去看看太子同齐王在做什么,一并给朕叫来。” 阁内,吴王已收了字帖,一旁晾晒着大字,书案上摊开着书,正坐于萧令明一侧不知说些什么。鱼怀恩上前走去,听吴王认真问太子: “圣人常言君子小人之别,臣弟心有一惑,困囿于心久矣,今日欲请教殿下,朝臣们虽出身不同,有自世家而出,有自寒门而出,可他们无一不受圣人经典教化,君子之道可谓无人不晓,那为何,有的人成了君子,有的人却成小人了呢?” 因关涉朝政,萧令明不想他竟如此发问,笑道:“你这一张口倒敢说,倘是于陛下眼前,问你谁为君子,谁为小人,你如何作答?”吴王眨了眨眼:“臣知殿下仁义,只敢问殿下,不敢在他人跟前风言乱语,殿下也且当臣弟黄口孺子妄下雌黄吧。” 说着忽瞥见鱼怀恩身影,忙跳下地来道:“是陛下让阿翁来召殿下的么?”鱼怀恩一笑:“不只殿下,陛下让吴王也过去呢。” 吴王一怔,指了指自己:“我也去?”说着却也不细思,只跑至鱼怀恩跟前,轻扯了他袖管,央求道:“阿翁略等片刻,待殿下回答了我这一问,便跟阿翁走,你知道,殿下镇日也是忙得紧。” 鱼怀恩无奈笑道:“那还请殿下尽快为吴王解惑。” 萧令明正欲整理冠带,一旁吴王已走至眼前,伸出手来:“臣弟且来献媚。”萧令明挡手笑道:“陛下倘知你这般不成体统,定要重罚。”说着自己一面往外走去,一面道:“孤路上说与你听,莫让陛下久等了。” 吴王见状忙紧跟其上,却也暗暗拉扯了一番衣裳,又摸摸冠缨,丢了个眼风给鱼怀恩,鱼怀恩上下打量一番笑着点了点头,吴王方仰面侧眸聆听太子解释: “你这话只怕要把圣人也问住了,知为先,行为重,闻道是为闻道,能否勤而行之,则各人不同,是故方有君子小人,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朝夕警惕,君子方得始终。” 吴王若有所思不住颔首,笑道:“殿下作臣的老师再好不过,但凡臣不懂的,经殿下深入浅出一说,臣便懂了,臣要跟着殿下做君子。”萧令明略一驻足,奇道: “萧傅明,阿匼取容的事你倒是手到擒来,几时学的?” 吴王笑嘻嘻道:“臣天赋异禀。” 萧令明闻言忍不住一笑,却不乏告诫:“你胆子素来不小,日后越发大了,该敛则敛,免得招祸。君子讷于言敏于行,你要做君子,却一句话也记不得。”吴王却小声嘀咕道: “哥哥自幼循途守辙,君子如玉,可祸从天降却是常事,岂是人力所能至?这又作何解?仁者无敌,臣未见也……” 他声音虽低,仍被萧令明听了去,吴王偷窥他一眼,见太子面上彻底没了笑意,虽无怒态,却是寡淡到无常的模样,吴王甚少见太子如此,并不知已牵扯其心肠,只隐约察觉不对,一时兄弟二人皆没了言语,一旁鱼怀恩虽未得听清,可见这等场景,正暗自猜测猜吴王是否言辞有失,吴王似欲缓解冷场尴尬,已讪讪笑道: “臣无心之语,殿下?” 萧令明略无表情道:“你以往年幼,孤便纵容你几分,方才那番话,是为你好,你好自为之。还有,圣人之辞,你略读了些皮毛,便想着我注六经,萧傅明,不可如此轻滑。” 吴王目露委屈,观看太子神色,确不似往日般随和,便垂头道:“臣只在殿下眼前如此,臣如今知道了,日后不犯便是。” 一席话说得萧令明竟无话可对,眼见要至皇帝殿中,低声严厉提醒道:“到了陛下跟前,休得再侃侃而谈君子小人之语,听见了没有?”说罢见吴王丧气点头:“臣尊殿下旨意。”萧令明哼笑一声,“你却也是从来都不敢的。” 吴王忍不住腹诽一句“哥哥你也不敢的”,终究忍下未说,抬头知陛下就在殿内,不免面露忧愁,复望向太子,再看看鱼怀恩,鱼内侍似乎一路不听不闻不看他兄弟二人往来一般,吴王一时无赖,只得学太子一样,再度整理衣冠,同萧令明两人一前一后,鱼贯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