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入殿,撩袍跪倒行叩拜礼时,已闻皇帝笑语:“五郎,朕听鱼内侍说你缠着太子问君子小人,读书有疑,敏而好学,不错。”两人皆听得一愣,知皇帝先行问过话了,吴王遂垂首答道: “臣近日读圣人典籍,诸多地方似懂非懂,便请教了殿下。” “都坐罢。”皇帝摆摆手,看两人坐定,依旧笑问吴王,“户枢不蠹,脑子也是一样的,既说到君子小人,朕就来考你几句。”吴王忙道:“陛下,臣,臣只是囫囵吞枣读了……” 皇帝笑着打断了他,却已看向太子萧令明:“看你弟弟吓的,立马要撇清了这层。”萧令明见皇帝似心情大悦,便笑答道:“五弟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唯恐有污圣听。” “人有五伦,君臣在首,父子次之,朕既是君,又是父,君父面前,你只管说便是,好不好放一边,朕不罚你,要罚也是罚你的老师。”皇帝既如此说,吴王欲要辩解却只得干干应了一声,皇帝便继续道,“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五郎读过这句罢?说说看,圣人他这是什么意思?” 吴王缄默半晌,方小声答道:“圣人的意思是说,君子之交如水,不会结党。”皇帝点了点头:“君子既不愿结党,那么小人呢?” “小人比而不周,囿于私利,结党不足为奇。”吴王说的愈发小心,脑中回想太子交待一语,不过照寻常解。 不料圣意似是认可,皇帝感慨道:“前朝便是亡于党争,结党便要伐异,结党便要营私,他们不知圣人教诲吗?一个个朋党比周,狐唱枭和,毫无原则,天下的事就坏在这里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不清白,太子,你怎么看?” 萧令明听皇帝忽拿“朋党”做题,不知发生何事,将近日时局前思后想片刻,方记起春闱放榜之事,遂答道:“陛下明鉴,已将朋党之害说透,臣深以为然。” “眼下,”皇帝蜷了蜷腿,一手随之叩在膝头,看着太子道,“有个案子朕想交给你太子去审。” 萧令明闻言,心头一怔,不知是何案件皇帝竟不愿走司法,一时拿不定主意,唯有应了一声。 “朕风闻今岁科考,有徇私舞弊者,举子们滥竽充数,你看,这件事当如何处置?”皇帝语调森严,已是换了副面孔,萧令明业已知放榜之事,此刻忽闻皇帝提所谓徇私舞弊,心底惊诧,继而明白过来,不由齿冷,便恭敬回话道: “臣虽不知此次春闱内情,但既有此风言风语,科考事关体大,陛下确该严查,不过倘仅是空穴来风,陛下也当严查,造谣中伤之事,亦不可轻赦。只是,陛下让臣来接手此事,此事涉关礼部,而礼部尚书李敬宗兼领太子宾客,臣是否该避嫌?二来,依照国朝惯例,倘贡举有疑,向来都是由翰林学士们主持复试甄别,学士们文采过人,地位超然,如今臣来主持,是否于制相违?” 皇帝哼笑一声:“太子谨慎,说的头头是道,是不是唯恐他人给你扣个太子结党的名声?” 无缘无故牵涉出这么一句,萧令明不由苦笑,皇帝似亦无须他来作答,已自顾道:“朕本欲命魏王去查,可他方是该避嫌之人,朕让你查,是锻造你,你是储副,日后科考于你,于社稷,就不重要了?你是要真才实学之人,还是想招一群豆渣脑筋?推三阻四,朕又如何放心将这百二关山交付于你?” “臣谨遵圣意,”萧令明略略移袖躬身,“还请陛下明示,这一事臣要从何查起?”皇帝沉吟片刻,道:“你提到了翰林院,倒也不是全无道理,这样,你亲自去翰林院传旨,将此事告诉贺兰衡三人,暂且不要外传,把那些卷子拿来求证,看学士们怎么说。” 翰林学士院地处紫微宫右银台门北夹城一带,终日复门紧锁,以免有人擅闯内宫。学士们因乃天子私人,清贵自矜,纷纷将自家身影隐于学士院繁庑花木之间,以待天子传唤,是故时人称学士宿值翰林院为“豹值。” 南北两厅前悬铃一响,打破此间静寂,内宦进阁通报“太子殿下到”,今日当值者,号称“翰林三俊”的三人,一时听得通传,不由一怔,目目相视一番,在萧令明抬脚进来时候,忙齐齐上前见礼道: “臣拜见殿下。” 萧令明与翰林学士们素日无交,此刻不过客套回礼,将圣意传达后,见学士们面面相觑,遂道:“兹事体大,有劳学士们,孤就不扰诸位复审了。” 说罢并不做逗留,就此折返东宫,一路思忖皇帝为何多此一举将自己引入此案,皇帝大可直召学士们复审上报结果。“压俦”一事风波方定,詹事府一众人被清洗的七零八落,自己所仰赖的老总管皇帝且都狠心给驱逐出京,春闱一事即便置身事外,到头来,冒出这样一桩公案,到底还要将自己牵扯进来,萧令明于脑中仔细过了遍上榜名单,再想今日钱处厚辞行场面,似有所悟,冷笑一声,刚抬脚进府,宋牙已相迎禀道: “今日楚王来了封书函,一并送来的还有两口箱子。” 萧令明接过随即撕开火漆,上下浏览一遍,问道:“箱子呢?”宋牙忙道:“还在前厅置放着。” “送到孤书房来。”萧令明说罢拂袖而去,不多时,待宋牙命人将箱子抬入,萧令明已卸冠换了常服,只是坐于几前,见箱子落定,吩咐道: “打开罢。” 里面不过歙砚、徽墨、宣纸、湖笔一类文房用具,萧令明起身略看了看,随意挑出一刀纸,其身坚滑如玉,细薄光润,如冰如茧,他轻轻摩挲一阵,方吩咐宋牙: “将这些分成三份,一份给魏王,一份给吴王。你做事精细,亲自替孤分了吧,这些皆上品,孤怕那些人失了手脚,做出煮鹤焚琴的事来,岂不可惜。” 说着便挥手示意宋牙退出,目送那瘦长身影去了,回想他方才死命盯住箱口模样,心中一阵嫌恶,又有人进来禀道: “太子妃同几位侧妃在水榭处吃酒行令,问殿下可有雅兴一聚,倘是有,还请殿下移步。” 萧令明脑中顿时浮现一众莺莺燕燕朱口乱启,聒噪不休场景,太子妃好饮好赌,几位侧妃便心摹手追,亦步亦趋,萧令明略作思想,已是头疼不已,心中本又烦闷,却只是淡淡道: “孤今日疲乏,想早些歇息,就不去败她们的兴了。” 言罢处理了詹事府送来的几样公务,还欲再提笔练字,胸臆却始终难得平静,洗漱过后便就此安置。 翌日早朝,便有翰林院贺兰衡上了奏呈,所言事宜正为春闱,言辞同钱处厚无二,云春闱卷宗复审结果,非但影射礼部舞弊,言科考实当复试,以示公正,更进言皇帝应借此整肃科场风气,以固拔擢人才之本,以清拔擢人才之源云云。 此言一出,登时引得御史们纷纷跳出,自作几派,互相攻讦,或云卢侍郎清朗平正非首次主持春闱,此言无异于指桑骂槐,恶语中伤;或云翰林学士书通二酉,既为亲审,难能误判。一时间,几派搅得上下鸡飞狗跳,亦吵不出个结果,皇帝冷眼相看,待至最激烈处,已不亚于市井买卖之态,天音终自头顶滚过: “所谓斯文扫地,说的便是尔等。” “陛下,臣难能认同陛下此语,臣等不过就事论事,如真出了舞弊一事,这方是真正斯文扫地,科考是为国招揽四方贤才,倘贺兰翰林所言为实,寒窗苦读又有何用?只怕唯有祈祷自己日后务必要投胎至簪缨世家即可。”一御史出列,振振有词道,因“簪缨世家”语一出,百官不禁紧跟彼此交头接耳起来。 皇帝皱眉看那御史道:“朕记得你也是进士科出身,如此作市井草莽语,圣人的书你读得不怎样。” “回陛下,臣忝列青龙二十三年进士科,经吏部铨选,授左拾遗,青龙二十九年改侍御史。臣出身寒微,其言有鄙陋不堪处,有辱圣听,还望陛下宽恕,臣今日发声,正因臣乃因科考之故,方得为君效力,方得今日庙堂一席之地,臣知寒窗之苦,知举子不易,是故臣不得不发声,求陛下明鉴。” 眼见御史陈词越发慷慨,皇帝冷笑一声:“就事论事用得着咆哮公堂?就事论事便纵得尔等个个青筋暴出,欲要掀翻了紫微宫?” 不料御史们见皇帝发作愈战愈勇,几派再度吵将不住,直到皇帝忽道:“崔相,你是百官领袖,贡举的事情,闹到这般田地,朕该拿个什么主意?” 因皇帝将话锋引至崔相身上,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百官噤声不语,偷眼一壁打量相公崔珙,一壁打量太子萧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