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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党比周(4)

话既落到自己身上,崔珙不可再置身事外,唯有出列道:“科考取士,事关为朝廷培士气,为天子育苍生,既然学士们复审卷宗有异,臣以为不如陛下亲自出题复试,以验真伪。”    皇帝见他不温不火,说得规规矩矩,却也入情入理,一时也不表态,看了一眼侍中、中书令等几位重臣,问道:“你们怎么说?”    这几人所言与崔珙别无二致,殿上一时安静如水,再无人说话,皇帝叹了口气,又看了看一旁始终冷眼旁观的太子魏王两人,微微清了清嗓音,沉吟道:    “崔相说的在理,这件事,朕不愿姑息,朕在此将话挑明了说,进士榜上头,”皇帝目光随之扫向列位臣工,“有不少在座诸位家中子弟,朕清楚,诸位也清楚,倘真是验出些什么,尔等毫无颜面可说,难道朕就有颜面可说了?科考所系,尔等不会不清楚,朕难道不知脸面好看?可此事往深里思量,同卖官鬻爵有何区别?朕便是不要这张脸面,也不敢拿社稷玩笑,一步行错踏偏,便是步步要错,步步要偏,想必诸位当同朕一样心情,情愿忍一时之痛。”    殿上百官愈发无言可辩,默默彼此对视一眼,只听皇帝继续道:    “不如这样,就照崔相所言,朕亲自来拟题,真金不怕火炼,是楚璧隋珍,还是朽木蠢侪,朕不好断言,只有复试方知,至于方才有臣工所担忧污蔑侍郎清誉的,朕想了,这亦不失为力证侍郎清誉的良机,清者自清,卢侍郎,你觉得如何?”    卢桐本煎熬如斯,此刻唯有伏跪在地,叩首闷声道:“无论复试结果如何,闹出如此丑闻,臣于天子眼前,众位同僚眼前,已无立足之地,臣谨遵陛下旨意。”    萧令明虽不曾回首,却也似可知侍郎神情,又联想翰林贺兰衡所奏,去位的钱处厚虽长贺兰十余岁,却是同年进士,两人一为外相,一为内相,声气相投,互为奥援,早于几载前便露苗头,而天子愈发倚重翰林学士院,也为不争事实……钱处厚以贡举发端,牵涉大臣子弟,自引得臣工各自为政,分作几派,再一想皇帝之前所谓朋党语,萧令明只觉胸臆憋闷难当,正兀自出神,忽听天音大作:    “太子,朕喊你两遍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方才看着臣工们吵作一团,你作壁上观,朕喊你,亦是了无动静,太子的脾气愈发了不得了。”    萧令明这方回神,见皇帝面上已满是不豫之态,还未启口,皇帝却横他一眼自顾道:    “东宫几位师傅素来赞太子慧心灵性,朕这回就考你功课,复试三科选题,这样,帖经和杂文太子来出题,策论朕来拟。”    不等萧令明应话,先前跳出的那名御史复又扬声道:“陛下!臣以为不妥,方才陛下也说,此次贡举进士榜上,不乏贵胄之家子弟,这些人,因贞懿皇后之故,同殿下或近或疏,皆有藕断丝连姻亲之由,是故臣以为殿下当避嫌才是。”    “放肆!”萧令明闻言随即转头冷冷怒视那御史,众人不意向来温和谦恭的太子忽于殿上发作,一时皆呆若木鸡,萧令明已指向那御史喝道,“圣人没教你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你也配提先皇后名讳?先皇后又岂能为汝等宵小所肆意污蔑?”    萧令明冷若冰霜,而那张生养太过的面孔却又是这般经霜犹艳,他肩头微微抖了两下,正欲咬牙相求皇帝,魏王却于一侧忽厉声斥道:    “刘御史,汝言其心可诛!你这话何意?是说殿下结党不得不避嫌么?!”    萧令明闻言又惊又怒,手中笏板险些把持不稳,一时间极力相忍,听魏王同御史两人一唱一和相迎往来,极尽作态之能事,所谓“朋党”语终堂而皇之顺势而出,虽不过只言片语,而非长篇大论,却足以经口舌入天子双耳,无根无由,偏又有声有色,萧令明冷冷看了看两人,向皇帝启口道:    “宪台官员,本职乃纠察弹劾,肃整纲纪,刘陵却捕风捉影,信口诋毁先皇后,不为尊者讳,臣为人子,不忍卒听,请陛下降旨将此人扠下去!”    太子一语方了,便有腰金拖紫的几位尚书出列,以吏部尚书为首向皇帝谏言道:“朝堂之上,本有事说事,有理说理,御史今日却僭越妄为,有诋毁先皇后之嫌,倘陛下不降罪,置先皇后于何地,置殿下于何地?”    一时间百官骚动,又不断有人跳出附议,皇帝见底下一言一语围攻起刘陵,刘陵纵是再舌灿莲花,也不抵众口汹汹,皇帝瞥了一眼萧令明,方吩咐两旁金吾卫:“扠下去!”    “臣并无不敬之心,唯道实情耳!”刘陵却仍不气馁,于金吾卫上前一刻,忽冷哼一声,不等金吾卫近身,就此振袖而出,皇帝目送刘陵高傲身影,怒道:“先将他关起来!”    说罢方重重吁了一口长气,扫视群臣道:“贡举之事,便按朕方才所言布置,另外,由中书舍人李涯同主客郎中知制诰简叔夷于子主持复试,诸位臣工可还有异议?可还有事要奏?”    众人又是一阵错愕,主持复试当以翰林院学士为首选,此次却一改旧制,天心所求公正之态昭昭,群臣虽觉意外,却亦无话可讲。皇帝等了半日,见无人应话,便扭头吩咐有司退朝,百官待皇帝离去,方结伴散开,一时间,有上前同太子拱手叙话的,有同魏王看似闲议的,唯崔珙略略同各位臣工点头致意,便穿过诸人,径自而去。    萧令明望了望崔相背影,回首时无意对上礼部侍郎卢桐投过来的目光,却未开口相交,只是微微颔首而过。    待萧令明在魏王陪同下又出阁听筵讲,今日却恰是所谓翰林三俊的学士周云为讲官,周云出身祁朝乌衣巷周氏,家族虽不复当日门阀之盛,然周氏先人在前朝依旧除官洗马,至入本朝,因周云祖父曾建军功,周云便以门荫出仕,其人少言寡语,与人无交,虽同贺兰衡、韩绅共负“翰林三俊”才名,却甚少出头揽事,筵讲时待太子同魏王亦无差别,有疑必解,只谈课业。    筵讲一过,萧令明耐着性子同魏王敷衍几句,便先辞行出来,留魏王一人仍在请教周云今日所讲经学要义。    回到东宫,方用了膳,内侍进阁通报,詹事府少詹事李度有公事拜谒储君,因“压俦”风波,詹事府四品以上一干正官除却少詹事,替去一空,少詹事一职本亦换作中书侍郎兼领,因侍郎丁忧,不过几日间仍换回李度,李度乃太子姨母幼子,萧令明素与表兄亲厚,此刻换了衣裳忙出来接见。    李度照例先禀公务,事毕方道:“臣已听家父说了今日贡举一事,陛下让殿下牵扯进来,只怕为试探之意,臣更听闻魏王竟作‘朋党’语,庶孽之子,意敢欺嫡?”李度冷笑两声,不屑至极,“殿下乃先帝在世时便定下的储君之位,先皇后崔氏嫡女,彼时可谓下嫁,魏王之母,不过商贾女,他也配觊觎大宝?”    萧令明放下手中茶盏,面无表情道:“哥哥慎言,勿要再提先皇后之事,魏藩今日有意引火,孤虽意外,却不难想清楚,有一事,孤正欲请教哥哥。”    李度忙道:“殿下何苦总是折煞臣,殿下请说。”    “贡举一事,所针对者无非便是他几人,哥哥想必也清楚,孤长于深宫,同他们素无深交,不知其才学深浅,哥哥看这些人,到底是否经得起复试?”    “臣斗胆问殿下,可是问那最紧要的二三人?”李度点化得清楚,萧令明点点头:“不错,孤最担忧的正是杂文一科,崔郑长于经学,稽古守正,其子弟受业孤并无可质疑处。”    李度见太子亦深谙实情,遂叹气道:“臣不敢瞒殿下,臣同他几人来往,观其文辞,确有敷衍成篇之嫌,缺蕴藉,缺浑雅,诗赋讲究以韵胜,忌讳肤廓平滑之流弊,他们几人,倘得殿下一半功底足矣。”    虽曾料想,然由表兄亲口道得明明白白,萧令明心中不免一沉,半日都无言语,李度只得劝道:“殿下的诗题,怕是要斟酌清楚了。”    “孤会拿捏轻重。”萧令明缓缓起身,朝窗口踱去,日影渐移,一脉暖意打在他袖管处,他不由伸手抚了抚落于衣袖上的春光,身后李度低声叹道:    “臣听闻放榜当日,各家泥金报喜,便是臣,也去了谏议大夫家中贺其烧尾之宴,倘真是先中后黜,便真的是寄颜无所了。殿下拟题,可否有了主意?”    萧令明忽扭头看向李度,微微一笑:“哥哥这是何意?欲作探马?”李度虽听他语调温和,却莫名觉得凉意沁骨,见他似笑非笑模样,竟生出一股惧意,心底暗暗惊诧,忙起身拱手道:    “臣不敢,臣无心之语,还望殿下宽恕,探骊得珠之事,臣不敢为也。”    萧令明淡淡笑道:“哥哥典故错的诗意,只是孤非骊龙,考题也非千金之珠,孤断不会将科考之事拿来谋利,并非孤矫情,便无陛下,孤也不愿行危害社稷之举。这天下,这江山,是陛下的,日后难道就不是孤的?”    “殿下……”李度一时汗颜,却又忍不住道:“非臣疑殿下品格,而是,殿下以为那发难者,便只是为求公正么?此一事,是非界限又岂泾渭有别?已有传言,此事乃钱相所引,而钱相离京时,据说字画金银满箱,他向人自夸得祁人顾曙丹青神品,此生无憾云云,殿下又可知顾曙那丹青,本收藏于魏王手中?臣早年也曾苦苦搜寻祁人真迹,知顾仆射有一丹青流入坊间,最终却得知原已被魏王收入囊中,这丹青何时到的钱相手间?魏王手底门客本有三人参与春闱,却只一人高中,殿下为何不思量这其间内情?”    见太子眉间微蹙,李度方继续道:“殿下不肯行暗事,臣知晓殿下绝非只因陛下之故,殿下一片冰心上苍可鉴,臣斗胆提引殿下的是,有些事,在其位方可谋其政,殿下勿要魏藩钻了空子,殿下读史,当清楚,有多少君子一败涂地,小人却轩轩自得,这绝非历史的孤证,殿下也当明白这世道,并非为君子而设。”    正因知其一字一句,乃发自肺腑,并非虚言,却又同萧太子自幼所受教诲是如此的冰火不相容,萧令明微觉茫然,不过一瞬,复又十分清醒,冷冷一笑:    “孤谢少詹事提引,天道幽微难言,世相人心两萧条,孤亦不愿作后人唇齿间悼古伤今的一缕唏嘘。”    李度听他换了称谓,一时怔住,好半日方想起自己还有事未禀,便讷讷道:“臣听闻贺兰衡上了奏呈,有一事,怕是与此有所牵连,因无实证,殿下姑妄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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