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三十年转眼又至暮春关口,太子萧令明预拟试题径送皇帝圈定,皇帝在用早膳,萧令明问安呈题事毕,便侍立一侧沉默相候。 待皇帝漱口净手,坐于案前,方拈过太子那一纸好字略作打量,无声一笑,太子作横皆喜带隶书波磔意味,知他这是欲要努力得祁人□□,并不作评判,少顷,看罢诗题赋题,笑道: “花落春犹在,太子这个题目拟得好,气象在,青春高亢,未见颓唐,未见衰飒,乃盛世气度,朕很喜欢,一国储君当有这般心胸,朕最看不得无病呻吟伤春忧春,病病殃殃,愁眉不展,哪来这些毛病?” 萧令明甚少得皇帝嘉许,却又听得后几句,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只得应付几语谦逊虚辞,皇帝又看了赋题,沉吟片刻,似在思索。 试赋命题,或用古事,或取今事,亦无定程。所用古事者,须宗经,须重史,须体道,用意正在“悟老庄之旨,齐物而仁恕以行,运尧舜之心,稽古则宪章攸备。”倘以儒经为题,集中出于九经,其间又以《尚书》、《礼记》、《春秋左传》为重,皇帝面上不置可否,只问道: “太子拟的赋题,是个什么说法?” “臣此次所拟赋题,典故出自《周礼春官宗伯第三大司乐》,‘三礼’乃务学之本,立身之端,居安之大猷,致治之要道,我朝郊庙歌辞又皆以‘孤竹管’为礼仪符号,是故臣以《周礼》作题,陛下倘是觉得不妥当,请明示,臣也好再斟酌修改。” 皇帝笑他末了谨慎得刁钻,点头道:“既是出于‘三礼’,有何不妥?朕想一想,是不是《东京赋》《七命》两篇文亦有‘孤竹之管’字样?并非生冷典故,倘再是下笔千言,离题万里,”皇帝哼笑一声,未再将余话说尽,转而道,“上一回礼部拟的是《登春台赋》,太子可还记得出处?” 萧令明听皇帝发问,忙恭谨答道:“臣记得,典故出自《老子》:众人熙熙,若享太牢,如登春台。我浊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皇帝一笑道:“太子的书没白读,略胜举子,朕倒是在想,倘是太子参加春闱,能否拔得头筹,再率同科进士共赴探花宴,月灯打球,当是风流佳话。” 因皇帝语调轻松,父子二人罕有如此融洽一刻,萧令明反倒生疑,不知皇帝为何迥异往素,一时思想不清,皇帝却兀自补道:“上一回五郎向朕提及日后也想参加春闱一试,小孩子家总是奇想多。” 原根本在此间,萧令明若有所悟,见皇帝只又把帖经三十余条看完,点了点案几道: “就按太子所定罢。” 萧令明答了声“是”,紧跟道几句客套谢恩之辞,忽闻皇帝岔开了话: “新去的内侍总管,太子用的可还顺手?” 萧令明不意皇帝问起这么一桩事情,略略思忖,答道:“宋总管为人慎始敬终,将宫中上下打点得当,既是陛下亲遣,臣并无不满之处。” 皇帝闻言,听得后两句只觉太子话语噎人,一时想要发作,转念作罢,只皱眉道:“朕知道,张岱自你出生便侍候在侧,你向来又念旧,只是出了那样的事,太子保不得他,朕也保不得,让天下人怎么说?朕亏待太子?还是朕浑噩不察,找那样的昏聩蠢货去管青宫上下一干事务?这等没眉没眼之事,”说着略顿了顿,“当年确也是朕定的人,想他曾侍奉过你母亲,人还算忠厚,总比别人强些,不想他上了年纪,越发糊涂,惹出这样的事,乃咎由自取,他走了也好,于太子你未必毫无益处。” 既提及先皇后,萧令明心中惘惘,母亲于他实在陌生且遥远,他记忆中并无此人,满心满腹皆是不清不楚意念,竟远不及语关老总管所引发的一二情绪,想必这也乃人之常情?萧令明心口窒闷,低声回道: “是,陛下让他回乡养老,已是圣恩浩荡,于张岱未尝不是好事。”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只道“你退下罢,复试当日你代朕去一趟即可。”说罢待萧令明俯身施礼告退,便提足去了。 子亭复试前一日,由鸿胪寺官员设座、设黄案;又由光禄寺诸官员安放试桌、排定举子座位。翌日贡士们于黎明时分入殿,因日落方可交卷,遂先领取宫饼一包,以应付这一整日。 既是复试,虽有太子代圣躬策问贡人于子亭,亦免去丝竹管弦,萧令明直接升殿,略略一扫众人,目示一番,中书舍人同主客郎中知制诰两人便从殿内黄案捧出试题,置于殿外黄案,再由礼部官员散发题纸。 题纸乃宣纸所裱,极为考究,每页长四十、宽十二,每行书二十四字,待考生逐一跪接试纸后,便仍归位等中书舍人甫一宣布,纷纷开始作答。 萧令明望着眼前埋首答题身影,胸臆忽有所触动,由江湖入庙堂,便只在这一张张试纸之上?仔细想来,亦觉微妙。因复试仍需耗上整日,太子今日不过代替圣躬行监察之权,中书舍人知太子素日养尊处优,见太子偶尔走动,观摩举子答题,或是立于一侧沉静无言,唯恐劳其形,乏其身,遂相提引两句,萧令明亦不作强求,复又归座歇息。 如此反复几回,待落日时分,举子交卷,躬身退场,萧令明只稍觉疲乏,并非如官员所想那般娇贵不禁,冠礼后皇帝命其于户部历练,伊始萧令明虽觉案牍劳形,然到底青春有力,日渐习以为常,此刻同两位主考、一众礼部官员客套几句,便打道回府。 太子虽可得休憩,中书舍人等几人却只得挑亮案几上烛火,就此徐徐展开仍略带墨香的第一轴考卷……因复试之故,判卷者并无从容,中书舍人李涯在一连阅读十余篇诗歌后,只觉寡淡如水,眼眸酸涩,正因如此,事情方越发棘手,中规中矩,挑不出明显错误,却又无出彩过人之处,李涯便起身踱步至简叔夷身畔道: “子安,你来看看。” 简叔夷笑道:“大人可是累了?”说着起身移步至案边,倒也认真仔细过了两遍,又看了看那所署姓名,沉吟片刻,方抬首同李涯对视一眼,两人眼神交汇间颇有默契,简叔夷遂斟酌道: “大人,不如奏请陛下,将考卷再交由翰林学士们品评一番?” 李涯略略颔首:“不瞒子安,我正有此意,圣意虽是命你我判卷,然再请学士们把关,不失为另一层保障,子安既也作如是想,你我便先请旨罢。” “某随大人。”简叔夷心下略微一松,话虽如此,两人仍继续潜心判阅,待至最后几篇,李涯眼中方倏地一亮,一句“明明在星者,骑麟入大荒”瑰丽烂漫,李涯顿生激赏之情,待一观姓名,为“苏曼卿”者,李涯只觉此人姓名耳熟,并未细想,再细看他策论开篇即作“天地轧,万物茁,圣人发。”语,不由拊掌一笑,请简叔夷过来相看,简叔夷垂目而览,却道: “未免太过险怪,略显轻浮,大人可是觉得新奇?” 李涯面上一怔,忙遮掩道:“子安岂不闻外面举子多有风流俊赏者?不作惊人之语誓不甘休,看着确是新奇。” “那大人可知这苏曼卿是何人?”简叔夷一扫考卷姓名,微笑问道,李涯疑道:“子安知晓此人?” “此人乃魏王殿下文学馆中门客,虽出身孤寒,却自幼负神童美誉,诗名于贡举前早流传在外。”简叔夷略作解释,李涯这方恍然道:“我说怎觉耳熟,原就是魏王府中那位苏才子。” 一语既了,李涯便转而陷入深思,以卢桐之中正,断不喜如此文风,又何以得中?既如此,那便只能是首试之际,苏曼卿所书并非今日文风,复试却又作此风格……李涯断不会思想那苏才子是为投自己所好,陛下命他二人主持复试,已是出百官所料,非常情,非旧制,不过亦不是绝无可能……正难能理清之际,简叔夷已莫测笑道: “大人,其实你我上表与否,翰林学士怕亦要遵陛下旨,再来审卷,只不过你我主持复试,于天下人看来,更为公正罢了。” 李涯犹似点醒,忽想通一事,望向简叔夷笑道:“子安,我差些忘了,贺兰学士素来爱此天机云锦之语啊!只是这苏才子……”李涯欲言又止,并未多言,暗叹自己方才多情,一旁简叔夷则笑而不应,只道: “大人,你我任重道远,岂有闲暇顾及他事?还是判卷罢。” 灯花渐老,当简叔夷的目光自最后一份策论扫过时,先被其一手端丽小楷所引,待一路阅毕,一颗心止不住微微颤抖,年轻人所洋溢的指陈时政之失无所避的尖锐气息,几欲破纸而出,他连读数遍,方想起去看姓名,略略一愣,原是出自崔相少子崔纯之手笔。 李涯见他目光凝住,正欲相问,简叔夷已回神将崔纯之考卷递与李涯:“大人且看看相公家少子所书。”李涯闻言一振,知此次贡举举子中最瞩目者不出崔、郑几家,遂忙接过相查,一时间亦是惊叹错愕,好半日方喃喃道: “后生可畏,今日方知,不过相公为人谨小慎微,这小公子却是胆大包身……” 两人复又对视一眼,不再多言,李涯微微一叹,苦笑道:“子安,经学士手再呈御案,确是良策。” 两三日后,李、简二人果真上旨请翰林学士最后辅助甄选,皇帝并无不可,仍命贺兰衡三人参与,李、简二人随即奉旨将十六位举子考卷送入翰林学士院。 正值此际,周云忽告病沐休,一时翰林学士院中只剩贺兰衡、薛逢二人甄选考卷。两人素得才子之名,所花时日亦不过两三日耳,再度协同李、简二人入殿,洛阳京畿不觉花事已了。 穆穆残春,京畿并未因贡举一案失去往昔明媚,而坊间四起的流言却仍有愈演愈烈之势,舆情已然快至沸点,只需紫微宫中圣天子的最终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