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过去,萧令明方缓缓道:“先帝朝王阳冰为礼部侍郎,曾言主司取与,皆以一场之善,登其科目,不尽其才。遂谏言科考当先责旧文,令举人自通所工诗笔,先试一日,知其所长,然后依常式考核。事先请托,遂作不成文惯例,倘这两人所举荐者不出五服之亲,尚有可攻讦处,如今举荐者皆为不相干之人,”他微微一笑,“孤说几句现实利害之辞,身居清秘的学士们本就善言善书,侍郎倘拼死一搏,尚不能一击而中,确不如此刻及时抽身。” 李度怔怔看向太子,思想有时,放下茶盏,沉声道:“殿下所忧确非空口无凭,不过届时定会有人声援侍郎,想必朝会前陛下也会召殿下相询此事。” “不知殿下,可思量好了应对之词?”卢照同李度先碰了碰目光,方忧心问道,萧令明一笑:“两位是想知晓倘是陛下问起此事该如何处置主考官,孤当如何应对罢?你们说,孤是该替侍郎求情,还是只道全凭陛下做主?” 见太子宕开一笔,反问他俩人,卢照顿了一顿方应道:“臣不敢瞒殿下,其实此事一出,臣问过崔维之,他跟臣讲了上古时期一个典故,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臣问他其意何在,他却说,倘是说与殿下听,以殿下机敏,定能领悟此典所指,殿下方才问臣,臣登时想起这事来了,他还说,不但此一事,日后诸多事宜,是一样的道理,殿下倘是记准了此点,于陛下眼前便不会出太大差池。” 萧令明却已听得心中诧异至极,问卢照道:“他平日都喜读什么书?”卢照一时不解,略作回想答道:“崔氏乃经学世家,他皆有所涉,臣记得他曾提及颇喜《左传》。” “望表而知里,扪毛而辨骨,睹一事于句中,反三隅于字外,”萧令明微微一笑,“此人如此深谙政事三昧,金石之言,孤焉能不受教?” 这二人仍不得其解,见太子洞若观火神态,李度不由问道:“殿下,崔维之此意何在?为何要说这个典故?日后诸多事宜又指的什么?恕臣愚钝。” 萧令明却起身朝案头走去,抽出一张便笺,援笔写字,一面淡笑道: “皋陶何人?尧为何人?卿言届时定会有人出面声援侍郎,孤亦不疑心此点,只是庙堂之上,文武百官皆可为侍郎开罪,唯孤不可助君言之。” 太子语音方落,卢照早豁然开朗,心底亦愈发佩服起崔维之来,神色颇为激动道:“臣这方更能体会殿下为何也劝家父勿出私书,殿下胸有悬镜,秋毫皆察,臣惭愧。”萧令明眉头微皱,将笔轻轻置放,便笺上只一行字: 枳棘非鸾凤所栖,百里亦大贤之路。 他折身递与卢照,吩咐道:“交与侍郎,他自会懂孤的意思。”卢照毕恭毕敬接过,却见正是太子最擅的拔镫执笔法,方笔入尖笔出,而非其惯用正楷,一时爱不释手,又觉这两句气象亦佳,真乃储君风度,不由想起一则传闻,竟脱口道: “臣听闻殿下喜作大字,非事笔,卷帛成书,不知臣何日有幸能得以观之。” 自祁以降,乃至本朝,书写大字者鲜矣,一则受制于纸张大小,唯一尺见方而已;一则世家视作大字为工匠事,不耻书。有祁一代,除成大司马留下常作大字传言,再无二人。萧太子却喜此道,亦善此道,卷帛蘸墨,书作颤笔曲之状,遒劲如寒霜松竹。有好事者流传为“撮襟书”,因太子素不习弄巧,用晦而明,得以见“撮襟书”者并无几人,此刻卢照想起,待几语道完,方觉冒昧,忙又补描道:“臣唐突殿下了,一时起兴竟信口胡诌起来。” 萧令明并无恃才自矜之意,亦无心炫技,只是笑道:“不过闲来几笔消遣,祁朝书法大家已尽善尽美,孤何足论哉。且老师嘱咐过,既于此已有所成,不当溺之,仍当修德治礼为本,老师的话,孤总是要听的。” 见太子撇开不提,卢照亦不好再言,虽略觉悻然,却又深以为然。外面天色渐晚,时辰既到,卢、李二人便起身告退,萧令明亲自送二人出来,他二人素知太子秉性,只略推辞几句亦不勉强。直到两人再度施礼,萧令明方看向卢照道: “崔维之那里,还望耀之提醒,有些话想必能与何人说,不可与何人说,他这般聪明,当一清二楚。” 待送走二人,萧令明独坐室内,手边无酒无茶,然方才君臣对话足以供其品味斟酌,最值得把玩处,仍在那从未谋面的崔姓年轻人之身,这样的人物,竟蹉跎于锦绣年华,竟止步于高墙府门,倘他真志在长林丰草,便自会行韬晦之计,倘他真志在腰带金紫,又为何在二十六岁的年纪仍蛰伏相府? 萧令明将目光放得极远,而无论如何努力,却终出不了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的巍巍青宫,日头倾曦,夕阳将一室映作火海,他一直都清楚,这具生而为人的躯体,不想在这人世的火海间焦枯,便只有在这人世的火海间涅槃。 而春意残了,落花无限数,他园中的落花实在太盛,白者翻银滚雪,红者倾地胭脂,吞天沃日,奢侈到极致,极致再极致,好似整个春日所绽之花,便于今日凋零殆尽,花上添锦,锦上添花,一如祁人诗文。 于是聪慧如斯的萧太子,透过缤纷织就的锦帘,似乎看到了隐藏于崔相公身后那张同样玲珑透漏的深锁面孔。 只是,然而,然而,这样的人物,又要如何同渐囿于局的萧太子风云际会,于太子,于崔姓年轻人,在这清浊并升,泥沙俱下的当下,其意尚茫茫不得…… 廊下月色甚佳,只是风声汹涌,如坐北邙雨,萧令明略吃了几口饭,一时灯昏酒尽,无可如何,翻了几页诗文,却是如下一句: 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何不归来山中老。 他浩叹一声,开窗视天,可惜他并无这样的道路可走,深宫的月色一样皎皎,一样入目尽化冰清,便是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亦可鼓清琴,倾绿蚁,莫议人间醒醉,浮生一日,蜉蝣一生,无论怎样皆可熬过,又何必定要寄托深山?萧令明缓缓起身,信步而出,就此撩衣坐于阶下,宫人见状忙过来相问: “殿下,可需点灯?” 萧令明微蹙眉道:“月下把火,为何总想着这等煞风景之事?”宫人猛地红了脸,讪讪道了句“是”,又问道,“殿下,地上脏,奴婢去拿个铺垫来?风也大,要给殿下多加件袍服吗?” 萧令明不由抬眸多看她两眼,只觉眼生,问道:“你是新来的?”宫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月下轮廓亦不太清晰,一团面目模糊:“回殿下,奴婢是新来的。” “你叫什么?”萧令明见她笨头笨脑,却又十分殷勤,笑着多问一句,目光停在她手中那盏点火内外红的宫灯上。 “奴婢叫小青。”宫人不意得太子垂问,嘴角扬起,小心应道。 萧令明点了点头,自语道:“锄药顾老叟,焚香呼小青……” 宫人听不懂他口中言辞,又不敢问,萧令明已笑道:“你去罢,孤只是想独坐片刻。” 他便这样静静坐了良久,仰面看着那月轮,久而久之,又生恍惚,是了,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唯有这月色千载不变,依然大可临风送怀抱。这样不就很好么?这样自然可作很好。 月下这张俊美至极,却又寥落至极的青春面孔,便在半明半晦的流光中,或隐,或现,直到远处一点昏黄似接天上星河而来,他隐约听见一阵低语交涉,不多时,便见小青奔来,回道: “叶良娣要见殿下。” 萧令明心中并不痛快:“可说有何事?” 小青道:“良娣只说想见殿下,奴婢已告诉良娣,殿下想一个人坐着,可良娣还是要见殿下。”小青颇为无奈又似忿忿,萧令明想了想,叹道:“让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