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乐走过去,站在浅檐下,伞向外倾着,半边身子在外半边在里,支着门帘道:“我先回去了。” 里面欢声笑语,戚乐的声音被完全淹没。 她抖了抖伞,合上靠在墙边,进去拍了下金玉瑱:“你在这里,我回去了啊。”转目望见了陆笙。 金玉瑱已灌了一杯酒,辣得直哈气,笑着侧首:“等会呗,我喝两杯就走。” “我到外面慢慢走着等你。”戚乐说着转过身。 一人从后面搂住她:“走什么,你也尝尝,给!”一杯满盏的酒递到她脸前。 戚乐推了下让酒的手,没推开,道:“我不喝,你拿开。” 对方反而扯她的围巾。 戚乐使劲拿手肘抵了对方一把,对方本没站稳,搂着戚乐就倒了。 近处传来一声颇具针对性的轻笑。 戚乐正起得焦急,听到那笑更是烦,眼神扫过去,陆笙倚柱持杯,嘴角勾着一抹笑,见她望来,稍稍举杯,一饮而尽,眼睛还瞥着她。 底下那人手忙脚乱地想要起来,不留神拽掉了戚乐围巾,顿时一愣,脸红起来,又多了点笑。 近旁几个人俱留意到,也有点发愣。 戚乐抓住背对她的金玉瑱的衣摆,把他从板凳上扯了下来,按着他的脑袋站了起来。 踏出屋门,戚乐深呼吸了几下,闻见一身难闻的酒气,随便把围巾套脖子上,撑起伞快步离开。 走得急了,没防备撞到个丫头,戚乐外形相比对方庞大许多,但还是倒了,道着歉起来。那丫头没摔,走近要扶,看见是戚乐,就撤了手,两三步走开了。 戚乐握着伞倒地的,伞骨折断了几根,圆面塌了个边儿。 她慢慢走着。回屋脱了额外的衣服,换了双干鞋。出来时候有点冷,戚乐将手拢在袖中,小臂把着伞柄,耸肩塌背去琴房。 琴房也很暗,但很暖和,戚乐进来之前在琴房喝了几杯热茶,此时身体暖洋洋的,抱着琵琶靠在窗边。 “弹得什么?有点怪,但是怪好听的。” 戚乐抬起头。 金玉瑱坐在她前面,手撑在椅背上,笑望着她。 戚乐又垂了头,“随便弹的。” “挺有才气啊,再弹几段。” 戚乐就对着他眯起眼。 金玉瑱缩了缩脑袋,“对不起。我替你教训那家伙了。我当时真没看见。” 戚乐道:“不,我对不起,让你也摔倒了。” “不不不,别别别,”金玉瑱连连摆手,“都是我的错,陪你玩却没有照顾到你。” “——好吧。” “你好好的,散学我再来找你。” 戚乐挥手。 金玉瑱看着讲课的老头出神,听到下课铃,一激灵醒过来,提了毛氅就往琴房跑。 天黑得透透的,无星无月,雪像是停了,风呼啸来往。 戚乐拿伞挡风,摸着黑走路。有人提了个灯笼,在风中摇摇曳曳,左近聚拢了一大片人,噗嗤——蜡烛顶不住灭了,人群顿时四散开来。 有人拍戚乐肩膀,两人对视片刻。 “呃——秦俏?” “不是,我是漆阑。” “行行行,你是漆阑。”金玉瑱笑揽住她。 戚乐拿手肘磕他,金玉瑱就隔着衣服拎住她腕子:“这么黑,你别走丢了。” 衣服很厚,戚乐轻易挣开,搡了他一把:“你怎么回事?” 金玉瑱叹了口气,“没什么,想家了。” “你折腾别人干什么?”戚乐不由思考是不是她最近太和蔼了,或者他过于适应她的冷言冷语而至于真心喜爱了。 “别人求我我还不折腾呢。” “你能耐。”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走着。 “你怎么不等我啊,”金玉瑱道,“我还跑琴房转了一圈。” 快到食堂了,那边门口有玻璃罩的座灯,给四面都添了点儿亮。 “这说的什么话,是约好了要等你,还是我惯常就等着你?”戚乐扭头瞥了他一眼。 金玉瑱表情怏怏的。 戚乐忍着没问他怎么了,看他抱着个包袱,想说那就问问这个好了,又觉得自己前一句那么不客气,突然问这个显得假惺惺的。 到里面落座,金玉瑱把包袱沿着桌面推给她。 戚乐看看包袱看看他。 金玉瑱道:“冷的时候穿。” 戚乐还看着他。 金玉瑱道:“我没穿过。” “……什么?” “一直问什么啊,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招惹你了?” 戚乐起身去盛饭菜。 金玉瑱后脚也过去。 一个长相奇特的人对戚乐微微低头,赔笑道:“不好意思啊。” 在为长相道歉?她刚才露出什么奇怪的表情了? 戚乐也低下头:“不,对不起。” 对方愣了愣,“没有没有,是我不对,我眼神不好,你当时穿得多,我就把你认成男的了,不不,说错了,还是我眼神不好。” 金玉瑱挤到两人中间,背对她,面朝那人:“你又干吗啊?” “没没没没没,我道歉呢,真的,你问人家。”又侧了身,越过金玉瑱说了句对不起。 戚乐明白过来,同时辨出对方长相奇特是因鼻青脸肿之故。 回到座位,包袱横亘在两人之间。 漆阑坐下来。 金玉瑱斜了他一眼。 漆阑拿起包袱,稍稍托起,将它掷向四方桌剩余那面的椅子。 金玉瑱半空中拦下:“干什么呢乱动别人东西!” 漆阑道:“桌面岂不宽绰许多么?汤也不会落在你身上了。” 金玉瑱垂头一看,衣摆上好一片油渍。他叹了声,埋头吃饭。 漆阑挑一挑眉,侧头问戚乐:“他怎么了?” 戚乐一手勺一手筷,摊了摊手。 吃完饭,走到门口,金玉瑱把包袱往戚乐怀里一塞,快步走开。 戚乐回去洗漱了,抻开被子,围坐在渐渐温暖的炕上,将那包袱抖开。里面是件银灰色的细毛料大衣。看着像大衣。 戚乐摸了摸,非常柔软,捂了一会,手掌热乎乎的。 金玉瑱躺在自己的床上,一会翻一个身,爬起来喝闷酒。 他冲进琴房,里面点着灯也昏昏暗暗的,大家的衣服都差不多,他逮着好几个跟戚乐个头相当的,就是见不着戚乐。他知道自己一定能找到戚乐,她总要吃饭的,总要回去睡觉的,天总是要亮的,可他现在,此时此刻,他就是找不着。他想要见她,但是见不到她。 金玉瑱一杯接一杯,问自己:“有什么好见的?她长角了?人家都不爱搭理你!”说到最后一句愣住了。 他把自己说愣住了。 他掀开酒盖,把余下的酒一饮而尽,钻进被窝紧紧蒙住脑袋。 “睡觉!睡觉啊!”被中传出他瓮声瓮气的喊叫。 第二天金玉瑱果断旷了课,下山放松心情。 很巧的,他遇见一个在野外读书的小姑娘。破衣烂衫,模样却冷冰冰的,很有秦俏的架势。 金玉瑱凑上前搭了两句讪,那姑娘只在一开始看了他一眼,其后就不理不睬。 他不由想起秦俏,就有些气馁。 小姑娘读到不认识的字,念了几个音都觉得不对,眉头轻轻蹙起。 金玉瑱探身看了下字迹有些模糊的书页,道:“念退,舒而tui tui兮,退避三舍那个退音。”说着笑了,“你知道这篇是什么意思吗?”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小姑娘脸红了一下,低声道:“退,我明白了,谢谢你。” 金玉瑱笑微微道:“不客气。” 过了会,小姑娘主动开口:“你从下水湾来的吗?听说那里有私塾。” 金玉瑱道:“噢,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正要回答,后脑勺突然挨了下。石子弹到地上,后面一阵笑语传来:“傻丫头,又偷跑出来看那鬼画符,小心我告诉你爹哦!” 她收起书要走。 一个小子快跑几步,拦在她面前:“走哪里?你让我拉拉手,我就不和你爹说。” 后面人喊:“还有我们呢!” 那小子笑着点头:“你听到了?” 她跑左跑右都被那小子拦住,后面人已经过来,其中一个一下抱住她的腰。 她惊叫一声,手臂乱挥:放开我!放开我……” 那人果然放开了。 前面那小子面露惊慌,转身逃跑。 她回过头,后面的人几个倒在雪地里哀吟,几个跑开。金玉瑱看着他们笑哼了一声。 转头看见小姑娘,掏出一条手帕,“别哭啦,小花猫。” 小姑娘愣愣地哭着接过手帕。 良久,她止了抽泣,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什么救啊,我就是帮了个小忙。” 她目不交睫地望着金玉瑱。 金玉瑱歪头一笑:“看我做什么?” 她霎时红了脸,“没没、没看你,我……恩……我不是……” 金玉瑱笑道:“脸红红的,真好看。” 她的脸更红,直漫到脖子和耳根。 金玉瑱抚了抚她的脸,她微微颤栗,仰头望着他。 是吧,这才是正确的走向啊。金玉瑱在心里叹道。 中午回到书院,杵在风口站了半天。罚站。 站完后,惩罚还没有结束,他得给全班同学抄讲义。同学们不敢劳动他,纷纷表示可以自己抄——除了漆姓兄妹和戚乐。 漆珊笑嘻嘻经过金玉瑱:“好饿啊,去吃饭了。” 漆阑喊戚乐:“走吧。” 金玉瑱抄完之后,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灯也只剩他桌上这一盏。 他走在外面,路上也空无一人。 到了食堂,喜欢的汤也盛完了。 坐到戚乐旁边,他鼓起十二分的惆怅叹了口气。 戚乐推给他一个小盅,掀了盖子,正是他喜爱的丸子汤。 “秦俏……”金玉瑱动容地抬头。 戚乐手往下稍稍一劈:“收。漆阑帮你盛的。” 金玉瑱四顾道:“他都走了……” 戚乐道:“把这份恩情记在心里吧。” 次日是个通透无风的晴天,和暖无比,正好又是一月中沐休的日子,书院里处处都有笑语。 “喂别闹了!还给我!”陆笙追着前面拿着画卷招摇的人。 “让我们看看嘛!”那人三两步跃上陡长的台阶,后面几人拦抱住陆笙。 “我给你们描述啊~”前面那人抻开卷轴,“恩~真是绮丽啊~” “别说了!反过来给我们看!啊——” 从上而下的金玉瑱探手抢过画卷,观赏道:“果真绮丽。” 画中为一女子,身形曼妙,只披了件小衫,微微垂头,半伏在地。 金玉瑱啧了两声,翻转过去展示给阶下的人。 底下一片哗声。 一人扳住陆笙的肩膀摇晃道:“这是谁啊!你画的是谁!你什么时候出去玩了!” “诶呦喂,”金玉瑱走下去拍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人陆笙辜负你了呢。说正经的,陆笙,这谁啊?我们也去见识见识~” 陆笙不答,红着脸抢画。 金玉瑱合起来举得高高的,一边后退,总不叫他碰到,“诶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直管说。要么悄悄说?”金玉瑱倾身侧耳。 陆笙急得不行:“她不是勾栏里的,你还给我吧!我真是……你还我!” “噢?”金玉瑱来了兴致,一边躲陆笙一边又展开了卷轴,“哪位姑娘啊?恁么由着你恣意妄为。” 画中女子长发逶迤,神色微郁,右肩一粒小小的红痣,小衫领口和下摆绣着鹅黄夹绿的蔷薇花枝。 几个丫头伴着漆珊远远走来。 陆笙又被拦住。金玉瑱背对众人,将画举过头顶,和众人一齐观看。 “什么啊?”漆珊也去望了一眼。 金玉瑱连忙挪开:“哎!你这姑娘!走开!知道是什么吗就看?” 漆珊嗤了他一声,对小竹道:“现在时兴这花样儿?我见秦俏那儿也有件这样的小衫。啧,得去提醒她一下,别和不三不四的人穿了肖似的衣服。”说着眼睛一亮,笑道:“哥!你来了!” 漆阑道:“你不在院里等着,出来做什么,东西收拾好了?” 漆珊转身将几个丫头一一点过,又转过来,转得一朵花儿似的,“早收拾好了!你想好带我去哪儿玩了吗?” 漆阑瞥了眼陆笙等人,“这又是干什么呢?” 此刻,漆珊的话终于消化在金玉瑱耳中,他转了头,微微皱眉,又带了点笑,好像是听到一个不太理解的笑话:“你刚才说秦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