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二十来岁年纪,走路沉沉带风,坐姿板正,衣袍并不扎眼,独有心人能看出衣料上的区别,正是这方州城上位圈中的人物。 谢青起身介绍:“方翊,我在这里的朋友。秦俏、秦修、秦佚,我亲戚家的妹妹弟弟。” 方翊笑着看过众人,目光回到谢青身上:“你还有亲戚?”说完自己点了点头,“你说,我就信,也免得你整日和我们念叨你孤苦伶仃。” “谁念了,你自己念的吧推到我身上。”谢青坐了下来。 “还不承认呢,明儿找闵之跟你对质,嗯,到时又要说你没否认过了。”方翊说着摸摸袖子,又拍了拍身上。 谢青道:“别乱说行吗,你可真会给新见面的人留印象。” “怕我乱说呢。”方翊摸索半日终于停了手,抬头笑道:“诶呦,弟弟妹妹的见面礼现下给不了了,出来得急,什么也没带。”说着摸到几个硬东西,是腰里挂的几个玉佩,便扯了下来,按大小分给了戚乐三人,“凑合一下,改日另补。” 谢青道:“直管收,另补的咱们也等着。” 三人便收下了。 伙计将方翊的菜上到这桌:“二爷,都是您常日惯吃的,看还需添减什么?” 方翊道:“就这些吧。” 伙计应着下去了。 谢青道:“你是怎么回事?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外面。” “也没什么。”方翊说着就灌了一口酒,“跟元曦闹了点别扭,今儿烦了一天,哄了几句没哄好,就出来了。” 谢青笑道:“不是,我发现你是整天和你媳妇儿闹别扭啊,我来一次能碰见几回。你们两口子还能不能过啊?你脾气再不好点儿,人家改天踹了你。” 方翊啧道:“别狗嘴吐不出象牙了,正经给我想想一会怎么赔罪,不然我今晚得跟你挤一张床了。我日常就是送衣裳首饰,胭脂水粉,反正就女人家爱的,先前还管用,现在送了,反而骂我不用心呢,我匣子递过去,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你瞧瞧。” 谢青拍手道:“却不让我说中了,要不是天天的,能送到人家腻味?哎!巧了,我正有件新奇的礼物可供你借花献佛。” 方翊道:“什么东西?你在外觅得的?在身边么,拿来瞧瞧。”说着兴致起来,“你说新奇,那必然格外新奇,多吗?有多的我也收一件儿。” 谢青道:“你就算了。” 方翊听这口气,不像没有倒是不想给他,停杯笑道:“怎么到我这就算了?快拿出来,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矜贵东西。” 谢青道:“是画儿。” 方翊道:“书画?那又有什么稀罕了?” 谢青从袖子掏出一卷纸,展开了给他看,上面一个活灵活现的小姑娘,乍一看真叫他吃了一惊,好像突然有个小姑娘从那纸里蹦出来一样,仔细看了,才明白那确是一幅画,然而当真栩栩如生。 方翊看了半晌,道:“果然新奇!你从何处得来?这是……人画的?” “我说是神仙画的,你倒是肯信么?”谢青哼笑一声。 方翊道:“你这礼物可以,我收了,改日你看上我什么东西,随便拿。” 谢青道:“礼物不是这个。画师在这儿呢,给你夫人也画这样一幅,她岂不更加欢喜?” “是吗?”方翊笑看谢青,“你吗?” “我有那本事就好了。”谢青一指秦俏,“我这位妹妹,常年随父母居住在那山间云深之处,文章画作,天然的一股灵气,此画便出自她手。” 方翊惊讶地望向秦俏,笑道:“小小年纪可真有才情!咦?这画的不就是这个小妹妹么?”即蝴蝶。 戚乐道:“是。” 有了参照,方翊更是赞叹不已,道:“妹妹,现在能画么?你也给我画一幅。不知道要多久?这样精细,少说得几天了?你是怎样画的?倘若一味枯坐,你和被画的人都不好受吧?” 戚乐称了谢,道:“还好,这般大小画幅,几个时辰便有了。”其实画画轻易就能磨蹭几天,因要修修补补的缘故,如追速度,一刻钟便能作出一幅满能看的。 方翊道:“好,好,那你现在给我画,索性咱们都无事,报酬随你开。” 谢青按住方翊的肩膀:“你一个粗喇喇的汉子,让我们对着你坐几个时辰?” “那怎么了……” “省省,我们只给女人和小孩画。” 方翊瞧秦俏确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姑娘,也就不好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然而实在想要,心里痒痒得很。绕着这画说了半天的话,将给自己夫人作画的时间定在明天上午。 因此,待得饭毕,戚乐和蝴蝶两个一同离了席。蝴蝶和球球在楼上楼下跑着玩,戚乐在屋里画画练手感。 方翊和谢青碰了几杯,道:“你就让她给我画一幅,我不告诉别人就是了。” 谢青愣了下,“什么?”立刻续道:“你怎么这样想?”又道:“我和秦俏是平等的关系,你千万记住。” 方翊也愣了下,“你不是瞧人家相貌好又才华出众,因此拐了来用?” 谢青把酒盅磕在桌上:“怎么可能!” 方翊愣道:“怎么不可能……” 谢青磕着酒盅道:“怎么可能啊!” 方翊道:“你看,非亲非故的,你又叫人家妹妹,又给人家造势。啊!”方翊笑着拍手:“你是要自己用?” “不是!”酒盅变成一桌碎瓷。 “你脸红了。”方翊猛地站起来,“你脸红了!”四下一望,以拳擂掌:“就我一人在这里!真是可惜!真是可惜啊!” 谢青慌里慌张站起,马上又坐下,笑道:“喝这么些酒,还不许人上脸了?坐下吧你,有熟人在非笑话你不可。” 方翊坐下来,看着谢青笑,也不说话。 谢青道:“秦俏是我朋友,就如同你我二人的关系。” 方翊笑道:“不敢当。” 谢青道:“她很厉害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后院里,蝴蝶看着黑咕隆咚的楼梯间,握紧了球球的手,踌躇道:“好黑啊……” 他们在客栈员工通行的楼梯前,是为清理修葺楼顶所造,客人上下的楼梯都在室内。 球球道:“你不想去就回去吧!” “我想去……” 前头那小孩回身道:“进来就不黑了。不过上面也没什么好看的,球球想去咱们才去的,你不看也没什么。” 蝴蝶道:“我要去,好,我进来……” “好,我也拉着你。”那小孩走回门边,灯火一晃,露出一张十分漂亮的小脸,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三人便并排走在楼梯上,刚开始一步一步很缓慢稳重,走开几步放了心,脚下便不太注意。不知哪一步没对,三人都觉脚步一绊,一溜串儿的跌了下去。那新认识的小孩原扶着外侧栏杆,摔倒时立即抓住,却把胳膊挣的一痛,忍不住松了手,三人再无缓时,哐里哐啷摔做一堆。 “什么人?” 三人爬的爬拽的拽,到底没在伙计到来之前站起。 两名伙计将他们三人拉开扶起,领到廊里,给他们拍了拍身上的土,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那漂亮小孩道:“没什么。” 一名伙计拉了这小孩道:“小朝,你要带人上楼是不是?你再这么乱来,我可要禀了你娘亲了。” 小朝哼道:“她才不管我呢!” 另一名伙计看蝴蝶和球球长得颇相似,便道:“你们是一块的?从哪来的?这儿可不是小孩子玩的地方,赶紧出去吧。”说着指了指侧墙角一个小门,“从那走,别打前厅里现眼,冲撞了谁你们可担当不起。” 他两个衣衫破旧,神色间殊无骄矜之意,不定是哪家破落户的孩子。伙计想着,见两人赫然便往前厅去,“哎”了声,拎住两人后领子,扯着他们往侧门去。 蝴蝶立刻给吓哭了。 球球挣道:“放开我们!”两只脚乱七八糟地踢。 小朝听到,连忙奔过去,也叫道:“放开他们!” 先和小朝说话那名伙计拉了小朝道:“别闹,你想和他们玩,明儿陪他们在外面玩去。” 旁边窗里有几名住宿的客人听到声音问询,伙计忙赔不是,捂了球球的嘴巴。 拉小朝那位伙计,也对小朝示了噤声手势。 小朝放轻声音:“小七哥哥,你让那个哥哥把他们放下,是我非要拉他们上楼的,真的,不关他们事。唉呀!你放下啊!人家都哭——” 小七捂住小朝的嘴巴,道:“你别急,是让他们回家的,我们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别嚷了。” 蝴蝶呆愣愣站着,终于想到去叫人,偏在此时,又有几名伙计来到。其中一人看见这情形,连忙解了球球出来,低声道:“这是三楼的客人!” 拦球球那伙计立时打了个哆嗦,对着球球跪倒在地,扇了自己两巴掌,伏地道:“小人有眼无珠!恳请公子恕罪!” 解出球球的那个叫万喜的也跟着赔罪。 球球困惑于这变故,万喜何等眼尖,当即好言好语抚慰,拉他两兄妹进了一间空房,给两人净手净脸,又挑着那精巧至极的餐点端进来,五六个伶俐的人服侍两人食用,又把那巧而又巧的奉承话说了一遍,说不尽的亲切周到。 两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等待遇,蝴蝶也罢了,就是胡高兴而已,球球心中却极其触动。做了错事而不受惩罚、挑衅别人而反受厚待……为何如此? 只因为……因为……球球心里模模糊糊的,然而确由惶惑而至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