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空气、清流、飞花,都是好的,均匀地撒在每个人身上,映在每个人眼中。 “不,我已经死了,只不过又活了。”戚乐道,“我十分受命运青睐。你可以生气,只要有人安慰你。” 徐子衿笑出声,“秦姑娘倒有很多人安慰?一个漂亮又聪明、出身卑下的女孩子,想当然有很多人安慰。” 戚乐道:“不用笑了,我不会觉得你可怜。” 徐子衿笑道:“我当然不可怜,我又不靠萍水相逢的男人的施舍过活。”她手一扬,撑着竹竿重重划开,荡进人多的地界。 陶九把箫在掌中旋转,见两人到来,收箫道:“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徐子衿笑道:“猜着就告诉你!” 陶九哼笑:“真会说没有用的话,秦俏,你跟我讲,来,到这舟上来,我和你说一堆鹿原贵户秘闻,让这个叫子衿的急得追着咱俩的舟跑。” 戚乐道:“追得急了,可能会一杆子挑翻小舟,周全起见,不如把她面向河面绑在岸边。这是刚才徐子衿传授给我的经验。”她微微一笑。 陶九一愣之后大笑。徐子衿笑瞥了戚乐一眼。 陶九笑道:“秦俏十分风趣。” “是呀,想来近朱者赤。”徐子衿保持笑意,“听哥哥说,秦俏的兄长便十分有趣。” 陶九笑了笑,道:“水上究竟有些凉,我们上岸坐坐罢。” 临近岸边,徐子衿悄笑道:“知道谢青为什么不告诉你我的身份吗?” 舟抵达小巧的木制码头,服侍的人伸出手,搀扶舟中人上岸。 戚乐道:“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徐子衿笑道:“大概在后悔来这里,后悔之前从水里出来。” “对我念念不忘的你十分可爱。”戚乐脚步稍错,倒在徐子衿身上,和她一同落入水中。 木板下方,众人视线盲区里,戚乐分别踩靠一根柱子,将徐子衿按在腰下水中,堪堪淹着她眼耳口鼻。徐子衿手臂狂摆,嘴巴大张,水泡咕噜噜浮上来,眼睛似挣未挣,面容扭曲而茫然。 戚乐松开手,衣服上的褶皱稍稍松懈,即又被她下一个的动作带起。她撩帘下了马车。 晚霞恹恹青红,微风略带凉意。 戚乐走进客栈,步伐于无意间变得迟缓,显出一些沉重。 室内光线昏暗,谢青睁开眼,门从外打开,投进一抹橙黄光亮。 他微笑望着戚乐走进来。 “你在这里。”戚乐低声道。 谢青笑着摊开手。 戚乐牙齿微战,被人披上毯子,塞进手里一杯热茶,两尺外,徐子衿趴在嬷嬷腿上让丫头服侍着吐水。 陶元曦急步行来,“怎么回事?!”对一众服侍人等道:“都不长眼吗?要你们干什么的!书月!管这一块的都扔水里,不泡个没气儿别捞上来!” 哐哐咚咚一通跪地声,各自瑟瑟发抖,脸色苍白,仿佛已经在冰水中浸了一夜,然而依旧没有——似乎是不敢——出声求饶。 “是我脚滑了。”戚乐道。 徐子衿漱了口,喝了半杯热水,缓过一口气,眨了眨含着两框泪的眼睛,咳嗽且哽咽道:“吓……吓死我了……” 徐琳琅搂着她,摩挲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没事,没事,一会就不难受了,歇一会,我们去马车里换衣服,一会就没事了……” 陶元曦挥臂道,“推下去!”走到徐子衿跟前,微弯腰笑道:“子衿妹妹,可是我这做姐姐的使唤人不得力,没照顾好你了,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儿不说了,等会回去好好休息,改天再请你玩,不来这山野地方了,城里逛逛,很多好玩儿的,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子一定看得开心,你问你姐姐,她刚来那一阵儿,可让我陪着她耍了好些日子……” 说着,戚乐感到陶元曦向她使了个眼色。 书月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悄声道:“秦姑娘,您也说几句安慰的话,略微赔个不是,您没事是最好的,那边严重,咱们说两句软话也没什么。” 七八个和戚乐身体年龄相仿的丫头瑟缩着无声步入水中,扶着木柱,仰头站在过颈深的水中。 徐子衿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我没事,就是有点后怕……” “对……”戚乐意识到自己因难启齿而停顿了,“对不住,不关别人,是我的错。” 徐子衿咳嗽连连,勉力道:“不,是……我,我没站稳,我……我要是……” “嘿哟,少说两句吧你,”徐琳琅从丫头手里接过茶,感受了下温度,递给妹妹,抚着她的脊背,“歇会再说。” 戚乐弯腰道:“真是非常抱歉。” “别别,坐下吧,”徐琳琅拍了拍戚乐的手臂,“又不是你乐意脚滑的。带干净衣服了吗?子衿身量和你仿佛,要没有,先换上她的,别着凉了。” “诶呦,琳儿体贴,我正担心秦姑娘衣装呢。”陶元曦两手各搭一个手背,“你俩这也算缘分了。” 徐琳琅笑道:“真是呢。” 徐子衿也笑起来,“不打不相识吗?”望向戚乐,“你会凫水呀?我一点儿不会,但是挺想学的,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家有个大池子,约些日子,你来找我玩儿。” 徐琳琅和陶元曦也一并望过来。 戚乐觉到下巴点了几点,嘴巴发出像是“好”的声音。 众人都愉快地笑起来,将此愈加述为一段佳话,一场富有波折的美事。 “你早该告诉我的。”戚乐停在谢青面前,“那样我就不会在徐子衿自白——” 谢青站起来,“你没事吧?” “——在她之前,认为她是个友善且有趣的朋友。”戚乐看向他,“你心里的我既然如此容易被她伤害,为什么不早告知她的底细,让我提防?我的父母——”戚乐停顿良久,“我的父母——我的父亲,是被她害死的吗?” “——是。秦俏,你——” “证据呢?算了,有无证据,我都已经杀了她。”戚乐坐下去。 “你杀了她?” “自己的事情还是得自己来。” “我不是不做或者做不到,活着感受到的绝……你想让她死去,那我们就让她死去。” “没听见我说吗?我已经做好了。” “——好,你怎样杀了她?” “像她一样。可惜她没有两条命。” “我会让她感受两次的。” “你就是不相信我能靠自己报复仇人。” “杀人很麻烦,自己不用动手最好。” “帮助人是你的爱好?” 谢青沉默片刻,“没错,我的爱好。” 戚乐轻笑点头,“好,那就这样吧。” 谢青在余晖的微光里看到一条闪亮的线滑过戚乐脸颊。 谢青从客栈后门行出,沿着暮色里昏暗的小巷转了十几道弯,来到另一条繁华街市。街灯渐次亮起,他走进一家无甚装饰的茶馆。里面客人不少,中间台子站着一个说书人。 谢青斜穿过大堂,推开一扇拐角处的门。 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从二楼看到他,推开围着自己做报告的人,快步下楼。从人焦急跟随,无意间挡在书生面前,书生停步注视,几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噤声让开道路。 屋里,谢青点着蜡烛摆了摆手,书生略微犹豫,躬身退出。 半个时辰后谢青走出,神情如来时低郁。 跟在旁侧的书生将其送到门口,目送远去,回返谢青待过的房间。 屋内,长案上摆满了纸张,图画及文字兼有,书生翻看着,神色越发紧绷,不知多久,他吐出一口气,坐进椅上,喃道:“好残忍……”他垂目望向手中的纸张,“竟然让我感到残忍。” 秦修秦佚将书包甩回房间,蹦哒着又跑下楼。 秦佚抓着秦修胳膊不撒手,念经似的道:“带着我带着我带着我啊啊带着我带着我啊啊啊啊带着我……啊!——” 秦佚磕到楼梯的最后一阶。保持跪地姿势,她仍揪着秦修。 秦修拖行一阵,站着啃了条后厨捎来的排骨,擦了擦手脸,突然跳开,脱离亲妹怀抱,大笑着跑了出去:“谁要带着你这闹人精玩儿!” 秦佚愣了一秒,眼中快速蓄起泪水,“我要告诉——” “你姐呢?” 秦佚侧抬头,望见一个怪人,随即明了那是个鼻青脸肿的正常人。 “找我姐姐干嘛?”秦佚收泪抱臂,忍不住吸了下鼻涕。 金玉瑱再次把碎冰袋从脸上移开,“小丫头,不认得我了?” “噢——噢噢噢,笨蛋姓金的。哼,我会跟你说我姐在什么地方?”她突然绕过金玉瑱,拦在楼梯口,转向金玉瑱板起脸。 戚乐拨开突然出现的障碍物,走向掌柜。 金玉瑱尾随过去,戚乐转身道:“别跟着我。” 金玉瑱道:“我随随便便走个路你就知道是跟着你了?” 戚乐推开他,重往楼上走。 金玉瑱追过去,“说着玩呢,我就是跟着你的,想让你多看看我,心疼一下我。” 戚乐低着头径直往上走。 金玉瑱拉住她,“你怎么了?” 戚乐看着他,神色微带冷意,“我怎么了?倘若我此番回答仍旧不如你意,是不是要被你推到楼下?”她目光微撇,望见踏进店门的人影。 金玉瑱叹了口气,“秦俏,对不起,对不起好吗,你把我推下去,你打我,狠狠打我,就是你忘掉那天的事吧。”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要是都能凭我自己的意愿忘掉就好了。” “起码你别再提了,行吗,我想跟你好好的,咱们刚认识那会儿都比现在强,你还会打趣我。” “是,你那时还没把我欺负得那么过分,并且是个——”救了她一命的身份,“承认自己错误可比救人难多了。” “我错了我错了,真的,”金玉瑱握住戚乐的手,“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戚乐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余光撇着楼下。 “好,随你方便。”戚乐说。 金玉瑱手上用劲,“随我心意?” 戚乐抬头笑了一下。 金玉瑱也笑起来。 戚乐视线下移,和谢青的目光相对一瞬,随即收回。金玉瑱无意后瞥,望见谢青站在纷乱人流中看着他们。 金玉瑱回过头。 “你不会在做戏给他看吧?”金玉瑱道。 戚乐仍旧一笑,“可别生气啊。” 金玉瑱上前一步将她抱进怀里,垂下头,气息拂在她耳畔肩颈,“不生气,我帮你做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