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遇到一朵遭风雨的漂亮小花人们也难免兴起同情。甚至一时把持不住,因其与自己曾喜爱的事物相似,而至于移栽到自己家中。” 戚乐沉默很久后说道。 “磨练旁人心志很困难,但你在我身上做到了。” 戚乐站起身,眼前晃过一片失焦似的斑驳光影。 “你和我,”谢青道,“有话直说。” 戚乐稍稍回头,落在谢青眼中的只有溶在晨色里的耳廓,她似乎犹豫了一下,表现出来的只是停顿,和微微抖动,但她终究没有说话,无论直接的还是曲折的。 或许—— 戚乐在楼梯板上踩出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她可以把内心所想完全向他坦白—— 戚乐回首,谢青倚在椅背望着她。 “你以为同情是多常见的东西?”谢青道。 戚乐看见但没有听见这句话。 “什么?”戚乐回到桌旁。 谢青道:“我没有同情你,是因为喜欢和你相处所以帮助你,一切都可以说是为了我自己。” 戚乐看着他。 谢青看着她,“这个答复让你安心了吗?” 戚乐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几个小厮抬着两口箱子下行,遇见戚乐,停步让到一旁。 满屋陈设似仍齐全,只是黯淡了几分,明亮的别致的华丽的已随着木箱远去。现下屋内最亮眼的金玉瑱神情专注地翻着话本,不知情的会认为他在品鉴一部艰深而有意韵的著作,而其实就算是这个话本,他也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随侍丫头站在他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并不把行李已走人还在此的疑惑表露,如同先前对人已回府却要过来看收拾行李视而不见。 一个人影进入视线,本已放下书本的金玉瑱忙又将其举起,装模作样地嗯了两声,啜了口半凉的茶,同时侧头,与戚乐最后的正脸照了一面。 金玉瑱呆了下。 戚乐反手关上门,脸上痒痒的,摸了下摸到一点水,瞬间有更多液体从眼中溢出,她抿紧嘴巴,从身旁桌案的灯笼开始拿起,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进到里间,扔到床角,拉出床下的箱笼。 戚乐拿袖子抹了把眼睛,“你又变得脆弱了。果然该走了。”后一句出口她力竭似的呼了一口气,所以她重复道:“该走了,该走了,该走了——”她按住心口发不出声。 我为什么不能留下?心里有声音说。待在这比离开好受多了。 外间传来敲门响,随即有人道:“秦俏?” 戚乐一时分不出是谁的声音。 “你不说话我就进去了。” 脚步声渐近,金玉瑱撩开帘子。 金玉瑱拧起眉:“你这什么样子啊?” 戚乐眼眶红肿湿润,眼圈乌青,头发凌乱缠绕,脸颊泪痕重叠,蹲伏在一堆零零碎碎或大或小的生活物品中。 金玉瑱伸出脚,又收回,弯腰用手移开间隔两人的杂物,蹲在戚乐旁边,探手道:“怎么了?” 戚乐避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 金玉瑱挑起眉:“我又怎么你了?”接着笑了,“不会你跟谢青因为……”他点了下自己,笑容愈深,“我,吵架了吧?” 戚乐道:“离我远点。” 金玉瑱笑道:“嘲讽我?” 戚乐盯了他一瞬,道:“毕竟打不过您。” 金玉瑱显出一种压抑深久的无奈,“我没有。我一点都不想让你难受。” 此句极贴近戚乐此刻心理,以至让她有一刹动容,“然而此刻我明白表示让你离开,你却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并不如我的愿。” 金玉瑱沉默下来。 戚乐因为存在旁观者,将情绪强压了半数,机械地整理行装。 “没错,”金玉瑱忽然开口,“我为了自己心里好受。因为看不得你难受。” “那你还在这干什么?” “你在我来这之后才难受的?” “终于发现了?” “你之前哭什么?” 戚乐静止片刻,“我吗?我都不知道我哭过。你还不走?” 金玉瑱伸手覆上戚乐的眼睛,闭合瞬间,两串水珠从里滑落,弥漫在他指间。 入目各处已尽是新绿,浅色花瓣飞舞空中,清新凉爽的风和阳光透过槐枝涌进门窗。 九方客栈门外,一个半大丫头从马车里下来,对掌柜甜甜一笑,道:“请问秦俏秦姑娘住在哪间屋子?” 掌柜早看见那马车上表身份的徽记,乃是此地新上任的郡守,听说年纪不大本领不小,待要回答,却见谢青瞥了他一眼,便转言道:“请问您找那位姑娘有什么事?” 笑容甜甜的丫头扬起手中银红的帖子,正中簪花小楷写着秦俏惠啟几个字。 “请帖么,咱们可以代为传送。” 丫头哼笑道:“你们可碰不得。再者说——” 一只手从脸前划过,丫头手中便空了。 谢青拿拇指抵开请帖,里面寥寥几行字,写着春深花盛五日后过府游玩以践前约等等,末尾缀的名字是——谢青目光阴沉——徐子衿。 丫头秀眉拧紧,见其神态冷漠装束平常,恼道:“哪来的混账小子?!” 谢青将请帖撕成两半,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开。 丫头气恼之余目瞪口呆,缓过神已没有谢青身影,跺了下脚,向掌柜气极道:“他他他是谁?!他去哪啦?!” 戚乐挣开揽在她肩背的金玉瑱的手臂,起脚踹了过去:“滚!” 金玉瑱轻巧避开,舔了下手指,看定戚乐。 戚乐爬起来向外走,抬袖遮脸,内里眼泪汹涌,很快上气不接下气。 金玉瑱快走几步,把她搂进怀里,低头贴着她发心道:“你可以哭。” 戚乐剧烈挣扎:“我绝对不!你凭什么这么说!”然而话到最后已经哭得喘不上气。 金玉瑱紧紧抱着她,“嗯,不要哭了,我陪着你,我会让你开心的。” “凭你?” 金玉瑱一只手揽着戚乐回首,谢青在门口站着。 金玉瑱道:“凭我。”旁边的身体慢慢撤离,手臂落空的瞬间,他重新抬起,握住即将远离他的手。 戚乐抽噎道:“松开。”。 金玉瑱看向她。 戚乐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容,仿佛他是个街边偶遇的平常到无趣的一个人,她要穿过这条路,他恰好挡在她身前,于是,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金玉瑱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住了。他别开眼,松开手,忘却一刹之前的一刹心碎。 “你知不知道她在哭什么?”金玉瑱经过谢青之后回头,“如果是因为你,那我可就高兴了。” 谢青道:“你高兴她哭。” 金玉瑱道:“为什么哭就会放弃什么。” 戚乐一抽一搭地收拾着东西,听见谢青进来里边,想停止动作但忍住了。 “你怎么了?”谢青停在她脚边,“哭什么?” 戚乐泪水又大滴大滴冒出来,眼前事物一片模糊,耳鸣阵阵。她觉得生气委屈。她因何生气委屈呢。她大声道:“别、问我……”预备的气势因为抽噎中断两半。 模糊视线里,谢青离开她身边。 戚乐无力地趴伏于地。 而又马上被人扶起,脸上糊了个热乎乎的东西,她惊诧后缩,搭在她肩上的手臂紧了紧,同时有声音响起:“给你擦个脸。” 谢青拿着湿毛巾在戚乐脸上胡噜了一把,将毛巾塞进她手里,“拿着哭吧。” 戚乐吸了下鼻子,把毛巾扔一边,接着收拾行李。 谢青静静看了会,道:“你哭什么?我都见着几次了。” 戚乐扔掉手里的东西,侧首道:“我不兴哭?”声音沙哑。 “你不能告诉我你在哭什么?” 戚乐重复道:“我不兴哭?” 是个赌气的架势。 赌的什么气呢。 谢青心思在瞬间转了八百道,决定透露一条本无意出口的信息——他想这可能会引起正面反应:“徐子衿和她家人会在半年内消失。会受到惩罚。以后不会再困扰你。” 谢青观察着戚乐,她静静听着,殊无解怀之色,忽然嘴角轻扯,侧边松散的乌发垂落,顿时隐藏她的眼神与面容,“是,是,这是非常重要的事,谢谢你,尽管我没有请求。” 谢青看着她。他不了解她,他没能力了解她。 还是她不许他了解。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呢。 困扰别人的怎么不可能是他。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住这儿,或者别处,和谁在一起——” 谢青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脱体而出。 “——都可以。我会搬走。” “你这么自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戚乐哑声道,“你不用走,我走就行。本来就是白给我的。” “好,那就,你走。” 水里,呼啸的风中,因噩梦频醒而混沌惊怖的夜晚——声音传来的地方。 戚乐笑出声的同时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