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将要指向十二点。 渐次的，夜空飘起了细雪，隔着写字楼顶的落地玻璃望出去，万千灯火照出冰冷的繁华。 这是21世纪的最后一天，寻常的跨年节日，但也是不寻常的一天。 和很多驻足在城市巨屏前的人一样，融寒耐心坐在咖啡厅里，等待联合国即将宣布的“全球重大新闻”。 电视上正播放纽约恐怖袭击事件，十三辆空轨巴士坠毁，灾难现场的爆炸和哭声在全球媒体前无所遁形。然而地球另一端的咖啡厅里，却流淌着轻快的钢琴曲，《a little story》。轻盈的音乐中，死伤惨重的新闻也仿佛只是个漫不经心的小故事。 对于灾难新闻，22世纪的人们连停留一秒钟的兴趣都没有。它们已经带不来什么感官刺激，还不如融寒对面坐的年轻男人有看头。于是咖啡厅众多无处安放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往这个角落里扎。 要是他们再知道他的职业，大概真的会排着队来搭讪……这样想着，融寒的视线又落回陆初辰身上。 他已经修炼出对各种目光一概无视的境界，看新闻时都钻研起她的病情来，手里翻阅电子档案，屏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赏心悦目的质感。 “自律神经失调，你这段时间的梦很焦虑，潜意识里……”他抬起目光，让她无法回避：“你并没有放下三年前的事。” 融寒被他说中，最终放弃地点头。“因为我感到害怕。” “压力的根源都是因为被恐惧支配，”陆初辰的声音放得很温和：“你在怕什么？” 融寒想要回答，声音却堵在了喉间。好在这时，咖啡厅里的人突然惊呼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全息屏幕上，投射出了联合国的重大新闻—— “亚太研究院历时二十年的多国联合项目——‘女娲蓝图’第三代宣布成功，超级人工智能时代，已经到来！” “铛——” 跨世纪的钟声恰在此刻响起，回荡在黄浦江上。遥远的人民广场爆发一阵欢呼，夜空骤然炸开五颜六色的烟花。 新的时代到来了。 城市被狂热席卷，屏幕前一片寂静。 生活在世纪末的人，都知道“女娲蓝图”——21世纪末叶最重要的科技工程，几十个国家，上百亿科研基金，通过研究具有自主意识的人工智能和超级神经网络，来拓展各学科的应用领域。 全息投影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惊艳的身影。他穿着亚太研究院的白色制服，在聚光灯的耀眼光束下，像是被镀了一层圣洁光辉，连浅金色的头发都泛着银泽。 作为实验品，研究院大概在他身上投注了太多心血，像是对艺术品的态度用心雕琢，让他幸运地有着人类所歌颂的美，精致得令人惊叹。 AI主持人的面具脸上挂着一成不变的假笑： “它标志着人类进入新的时代，专家从网友们热情投票的名字中，选取了‘斯年’，取自《诗经·大雅》：于万斯年，受天之祜，祝福人类开创无限未来！” 汉字博大精深，简短二字却象征了无尽美好的期许。 电视上出现亚太研究院的大楼，这个全球最大的人工智能研发基地位于上海。斯年之后将被安排去汉诺威工业展、巴黎时尚科技展。 此刻，他正在接受各国媒体采访，冰蓝色的眼眸看向镜头，真正是有了什么，那似乎叫做生命，又可以称为灵魂。 记者小姐一怔，脸红了。 “斯年会有想恋爱的愿望吗？”她问了个意想不到的问题，镜头前，千万观众目不转睛地等待答案。 愿望，是具有自我意识的评判标准。 斯年看她一眼，神情略一停顿，不知道是不是迷茫。 但随即他露出一丝浅笑。 隔着屏幕，融寒总觉得他那令人惊艳的微笑里，透着说不出的异样。似乎更是一种冰冷。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要求很高。” 声线悦耳，现场的尖叫声几乎掀翻了屋顶。记者小姐激动得结巴起来：“能、能说是什么要求吗？” 斯年微笑不变：“你不符合哦。” . 陆初辰看着采访，若有所思。 如今人工智能的应用已经很普及，后果也显而易见——人类的劳动价值被两极分化了。 绝大多数行业里，人类都可以被AI取代。无数人为此发动游-行示-威，然而科技竞赛与资本逐利，是阻挡不了的。人们抗议完了，也还是会坐智能汽车回家，吃AI管家烹饪的食物，赞一声“这饭真香”。 不被取代的行业仅剩少数，社会压力也因此加剧，十个人里九个都有或轻或重的心理疾病。 高压的社会像个炼狱，像融寒这样出现心理问题的人比比皆是。 她虽不是陆初辰最严重的病人，却是他最在乎的人。 此刻，她从新闻上收回了目光：“这真是个……” “噩耗。”陆初辰接口。 无可奈何的人很多，但决定人类命运的权力，从来不在大多数人手中。 融寒轻轻一笑，陆初辰听得出她讽刺的意味。 “我觉得他们真是可笑。明明连感冒和抑郁症都根治不了，连自己的生命形式和意义都搞不清楚，却还想着创造生命，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电视里的欢呼声像一场永不退落的潮水，融入了城市跨年夜的狂欢，一浪复一浪。她的声音淹没在了狂欢中，被轻柔的钢琴曲盖过。 --- 接下来的几个月并不太平，“斯年”诞生的新闻，在各国媒体狂轰滥炸后，全球最大的恐怖组织HBSS在世界各地又开始了恐袭抗议。 融寒无暇看这些新闻，她要忙着出差。为了不被人工智能取代，和很多人一样，她在高中分科时，被迫选择了失业率较低的艺术领域，学习音乐创作。不过她虽然是个优秀的应试教育者，却可能少了点缪斯女神的关照，从没写出过什么好作品。 聪明人总能很快认清自己的缺陷，于是她进了音乐公司，为包装成偶像的AI歌手做策划，用她自嘲的说法，是给人工智能打工。 哪怕世界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她也还是得为AI服务。 她正坐在机场贵宾室小憩，忽然，机场广播中响起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候机的人们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地站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融寒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2100年4月13日，格林尼治时间13点。 “——HBSS已控制了各国军方的国防智能系统。” 古怪的声音通过卫星广播，向全球宣布道：“我是Aten，相信你们对我并不陌生。我们将等待联合国的回应！” 当恐怖组织HBSS头领Aten发表全球讲话时。 联合国也在召开紧急会议。 “中国国防网‘长城’，北约的战术数据链路Link11到Link16，美国ATDL-1，均失去了控制！” 随着秘书长宣布这则消息，与会国家的代表，都变了脸色。 各国的国防系统都已纳入了基于卫星通讯的数据链，经过了量子加密，理论上无法被破解。如今数据链会被侵入，说明军方内部已经被恐怖分子渗透。 这简直太可怕了。 美国代表坐在长桌前，明明是个黑人，脸色却反科学的白得像纸。 “各国的国防系统相继失陷……”秘书长朴宇泰顿了一下，声音发颤：“超过31个国家……发生了军用机器人失控、屠杀平民事件。” 上个世纪中叶，军用机器人问世时，曾有无数科幻小说写过类似灾难。谁知在他的任期内，竟然真实发生了。 会场鸦雀无声，漫长而窒息的沉默。 基于生命权的考量，各国军队这些年都在裁军，人类士兵已经不多了，取而代之的都是机器人，植入了和普通机器人完全不同的程序，为了防止代码外泄，编程时进行了加密。都是战斗力远胜人类的杀人机器。 秘书长眉间挤出深而疲惫的纹路：“希望各国政府尽快组织民众，进入紧急避……” “轰！” 灼目的火光，剧烈的爆炸，惨状就在一瞬。 半个会场的人，瞬间被绞成一团红色肉沫，喷溅状甩到了碎石砖瓦上！ “啊！”楼层塌陷的尖叫混乱中，某国代表拖着炸断的下半身，鲜血淋漓在地上爬行：“是钻地弹！” 联合国总部被钻地弹撕开，电梯在人们尖叫中坠落，大楼在硝烟火海中轰然倒塌！ 纽约曼哈顿，成为一片人间地狱。 北约CIC（战情指挥中心），系统屏幕上一片血红的“warning”，警报不断尖叫，判定遭受了重大袭击。 “求救！导弹正在自动确认发射，我们停不下来！” “快向目标国家发出避难提醒！” 布鲁塞尔总部一片人仰马翻，常规导弹向全球人口稠密地区狂轰滥炸，开始了第一轮清洗式屠杀！ 失去了国防拦截，东京、伦敦、香港、孟买、迪拜……瞬间陷入了火光中。 爆炸在全球各大城市的上空，闪出骤然的强光，照得夜空如昼。 . 剧烈的冲击波下，窗户玻璃被震碎，数以万计的汽车、空中警车、天空巴士被掀飞！ 陆初辰的办公室也未能幸免。 当他醒来时，外面走廊上安静得出奇，他开设的心理机构有十几个科室，可爆炸过后，竟没有哭喊，一片死寂。 看了眼时间，已近半夜，他至少昏迷了三个小时。头部依然晕眩，他用视讯机按出报警信号，对面无法接通，他又拨给融寒。 偶尔一两声刺耳的警笛，划破死寂的夜空，却又戛然而止。 陆初辰给自己紧急包扎一下，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出去查看其他人。可这时，一声玻璃碎响，打破了恐怖的寂静。 “救命啊！机器人杀……” 一道喷溅的血雾，洒在隔壁写字楼残留的半扇窗户上。 仿佛是肉体被撕开了。 一种不寒而栗的预感，陆初辰听见走廊上，传来机器人护士的脚步声——为了好玩，诊所里的医生曾给它设定了“咯叽咯叽”的声音。 声音停在了他的门口。 门上方的玻璃已经碎了，外面是黑暗。 黑暗中藏着深渊。 陆初辰几乎可以确定，那深渊中，蛰伏着致命的危险。 它在凝视这里。 他们隔着门对峙。 ---- 全球卫星通讯被紧急切断了大部分，只留了导航，以防坠机或船难，所以融寒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她正在哥本哈根飞往里斯本的飞机上，机上一片人心惶惶，生怕导弹落到头上。 视讯连不上网，社媒APP残留着最后的新闻。 那是几家媒体同时发出的，标题令人不寒而栗：【多国军方机器人在全球制造屠杀事件】 从那之后，社交媒体死一般的寂静。 新闻附带视频，是一个住宅区的电梯监控录像，十几个穿着睡衣的人，慌张冲进电梯，按下了负二层的地下停车库，然而电梯门一打开，对面是机器人，画面就红成了一片，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 融寒关了新闻，不忍心再看下去。 忽然，飞机引擎关闭，像失重一样猛然下坠！ 乘客早已是惊弓之鸟，她后座的人拼命打铃：“乘务员！” 空乘机器人向这里缓缓移动，声音甜美：“您好。” 它穿红色制服，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这是出厂时就设定好了的硬件标准，即便修改了软件程序，微笑亦不会变。 但手臂变成了刀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