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将那只面具戴到脸上,系好。一股金属和汗的气味漫上她的鼻尖。显然这副面具的第一位主人并不是她。
“汉代的气味。”乐正绫对她说,“这种味道你不陌生。”
天依向她点点头。面具只在眼处留两个孔隙,她的视野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我们真的得这样去见那些士兵么?”
“别样也可。”乐正绫半开玩笑地说。这让天依回想起了几年前老师在教米兰昆德拉时讲的关于“非此不可”和“别样也可”的话题。
“当然,是非此不可。”乐正绫道,“我们课士卒的初期需要进行震慑行动,汉代君民上下受楚文化影响,尚巫鬼,民间往往有长女充任巫师的习俗。我们这个性别,如果作为掌握文字这一沟通人神的神器的巫师,而非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与作为他们官长的身份一道出现在士兵们面前的话,比较容易慑服他们。”
二人着装完毕之后,被卫士带出屋门。村里到处都是被征用的院子,路沿的农民在向士兵出卖食粮。她们穿过村中的小巷,来到了一个稍大的院落中。说是稍大,其实从外墙看,这个院子也就能容下三十多人。卫兵摇摇晃晃地打开版门,天依首先看到的是房屋的正堂。她迅速明白了为什么将这个院子征用为教学的场所村里其他院落的堂屋,似乎都将柱子埋在地中,而仅有这个院子的正堂有地基。小队的指挥官站在台基上,更能增加居高临下的威严来。
十六个面色稚嫩的士兵坐在地上,他们见到自己的新官长,连忙纷纷坐起来行礼。天依看到日上押运自己的楼昫也在这十六个士兵当中。有的小伙子看到二人戴的面具,被轻微地吓了一跳。在军队里面待了许久,还没有见过有戴这种巫师面具的军官。
乐正绫把每一步都踩得很沉,一步一踏地,慢慢地走到院子正堂的屋门口,每走一步,身上挂搭的甲片就寻寻地响一阵。天依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几日被特别训练的,但是在汉代,无疑步态也在等级社会的构成当中。陌上桑中描写罗敷的大官使君,坐拥“专城”的他便是“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的。天依不能邯郸学步,仅是按寻常的模样,走在阿绫后面。她看了看站在院中的众人,有人似乎在同身边新认识的火伴耳语,他们的队正比队副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人物。可是两位什官的眼睛却有点古怪。
乐正绫在正堂处跨立站定,将两手放在腰带后头。士兵们从来没见过军中有这种立姿。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乐正绫睥睨了一下下边的十六个人,喊了一声:
“横队!”
不是丈夫的声音。众人都有点发懵,但是命令和那个奇怪的音色一道传来,他们只能立即执行整队的命令。十六个人排成了两排,显然这个什由两个伍组成,只不过每个伍超了三人的编制。这是一个非永久的特殊组织。站在最右边的两个人装束与伍兵有所不同,应当是伍长了。
卫兵拿出该什的名簿,交由什正点阅。
“齐渊。”
第一排的伍正见那个戴着青铜面具、全副武装的女性巫师什长叫自己的名字,向前一步向她敬礼。
“你是甲伍伍正?”乐正绫说,“剩余七人的名字你都认识了么?”
“方才已经识得了。”伍长说道。乐正绫听他把伍兵的名字都报了一遍,又命令第二组的伍长报告。
天依看到楼昫站在第二排的第五位。他还未认出自己来,光是对什正的多重身份感到惊讶。今天这些士兵只穿着制服,并没有携带甲具。十六个人便是十六套深红色的军衣,每人分得一根笔管子,再加几张磨过的皮,除此之外无他物了。
“我是你们的什正,姓你们可能也听过,我姓乐正,往古的一个司乐的官。”乐正绫向众人道,“我右侧的是什副,姓洛,就是这个洛阳城的洛。我们是南方去汉万里的海国人,现在奉司马的指点,来到这里,做你们的什官。以后我们熟识了,名字你们自然就知道了。”
天依看到楼昫满脸上写着奇怪。他的眉头紧皱着,想弄明白巫师、女人、军人、异国人和司马派来的官长之间的关系。这几项在权力、性别、职能上如此相异的身份交合在一块,他在已知的十六年中从来没听闻过。这使他产生了一股对未知的迷惘。
乐正绫将名簿递给天依,又向属兵下了一个命令:
“跽!”
众人跪坐下来。这是一种较为正式的坐法,小腿和大腿保持一个比较大的角度。
“我们这个什,并不在经制编制当中,是临时组建起来的。这次从洛阳西至塞下,你们就是这个什的士兵。”乐正绫仍然笔直立着,“我们这个什和别的不同。有谁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无人应答,似乎还没有人适应长官这样问话。
“你们都不说,但是都知道。因为你们是被挑选进入这里的。”乐正绫隔着面具向他们说,“甲伍伍正,你说说,叫什么。”
“叫通书什。”
“他叫错了么?”乐正绫走下台阶,问第一排坐着的第二个青年。那个青年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不敢说话。天依看着这名士兵,猜想了一下他从前所在什伍的规训手段。
“放心、大胆地说出来。”乐正绫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好像闪电一般,从原先坐着的状态站了起来,好像他对女性巫师官长的手感到特别恐惧一般,但是仍是一言不发。
“坐下,说出来就行,我们没有带荆条,也不准备踢人。”
“齐伍正说得没错,对着呢。”从第二排传出一个声音。天依循声看去,是楼昫。虽然他也是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笔直。
“嗯,”乐正绫摆摆手,“都坐下。不要求站着答问题。你同意他们说的么?”
那个青年憋了好久,轻轻地点点头。
“说出来,没事的。”
“我们这个什的名字,就叫通书。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显得很困扰。
“这个问题提得不错,夷邕。一会回答。”乐正绫又拍拍那个叫夷邕的士兵的右肩,继续问甲组的第三位士兵,那名士兵连忙也给出了相同的回复。乐正绫又走向第四位士兵,那位士兵也不敢怠慢。
“没错,像我刚才说的,你们每个人都知道被召进来的是什么地方。”乐正绫回到正堂的台基上,“通书什,四个字,但是和夷一样,我们大部分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什叫什么名字。你们从前待过的,只有甲官乙队丙什丁伍,都是数目字,不明白这个通书什是做啥的。”
说完,乐正绫在堂上来回踱起步来。
“你们看看,官长发到你们手里的,有什么?”
仍是一段沉默,过了许久才有人回话:
“有笔与革。”
天依听出那是楼昫的声音。
“答得很对。”乐正绫赞赏道,“我们每个士兵都要踊跃发言,有什么说什么,楼就非常好。你们都是识书断字的人,所以,我问你们,通书是什么?”爱薇a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