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后怕的缘故,这夜,姜氏没让女儿回海棠院,而是过来桑榆院和自己同睡。 自打知道丈夫西平侯瞒着自己将女儿埋到荒山之中,姜氏便彻底寒了心,既没哭也没闹,只在第二日就收拾箱笼搬出主院,另辟了院子独居。 院中留下的都是从姜府陪嫁过来的丫头,个个勤勉可靠,没什么歪心思。姜氏的乳母荣嬷嬷更是忠心耿耿,干练老辣,在下人当中颇有威望,府里有什么动静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譬如此刻,夭夭正美滋滋的吃着一碗糖蒸酥酪,便听荣嬷嬷在一旁同姜氏念叨:“自打老祖宗松口把递到松寿堂的拜帖交给她处理,她那尾巴都快翘上天了。不过是出趟门参加个寿宴,挑三拣四,颐指气使,一会儿嫌马车太旧,一会儿又嫌装礼的箱笼不是时兴款式,把阖府折腾得鸡犬不宁,倒比皇后出宫还麻烦。不过,奴婢听说今日文昌伯府出了些乱子,那寿宴吃到一半就散了。她回府时,有些败兴,门房的小柒不过犯困打盹,晚开了会儿门,便被她臭着脸骂了一顿。” 原来是在说胡氏。 姜氏似乎并不大愿意在女儿面前讨论这些,拿眼色止住荣嬷嬷,道:“她爱怎么折腾,就由着她折腾去,咱们关起门过好咱们自己的就是。” 荣嬷嬷向来知晓轻重,此刻却忍不下去,话中有话的道:“小姐倒是心善,可架不住某些人非要当那牛尾巴上的蚂蟥,想甩也甩不掉。” 这显然是有内情了。 姜氏神色一凝,先怜爱的看了眼正吃得香甜的女儿,才起身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问:“出了何事?” 想起今日听到的事儿,荣嬷嬷就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奴婢听说,今日文昌伯太夫人寿宴上,她主动去结交东平侯府豫章郡王的夫人,与人家认了个远房亲戚,还公然向郡王夫人打听宋二公子的情况。更可气的是,她竟和郡王夫人说,之前是咱们郡主行为不端,不仅令西平侯府蒙羞,还连累了东平侯府和宋二公子,请郡王夫人莫放在心上,还让大姑娘去赔酒致歉。她算什么东西,好歹是一家人,不帮着维护郡主也就罢了,还落井下石,倒打一耙!她明明知道郡主对宋二公子……唉,小姐,你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摆明是故意的!” 姜氏不由捏紧了手中帕子,脸色有些雪白。刚失去女儿的那两天,她心肝俱摧,不知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心中更是懊悔欲死,恨自己没能早日发现女儿的心思,草草将她嫁人。后来得知女儿其实并未断气,被人从坟里挖了出来,她欢喜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并下定决心要好好的守护着女儿,尽一切可能的去疼爱她、弥补她,再也不急着将她嫁出去了。 她并非贪恋权势之人,嫁入侯府的这些年,也早看清那些富贵荣华皆是过眼烟云。于女子而言,能找到一个疼你爱你,肯踏踏实实跟你过日子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是布衣荆钗、粗茶淡饭,平平凡凡的过一生,也比困死在这牢狱一般的深宅大院里强。 当初,过来西平侯府提亲的人选中,那永安伯府的公子老实腼腆,又无功名傍身,条件并不算好,但姜氏正是看中他一心恋慕女儿,为了求娶女儿甘愿遣散房里所有通房侍妾,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才肯答应那门亲事。本以为是段金玉良缘,谁成想闹出那般祸事。 如今,女儿平安归来,她再想回避,也不得不面对女儿名声已毁、可能再无人主动求娶的事实。外面的闲言碎语她不是没听见,昨日路过园子时,还无意撞见两个犯懒的丫头躲在假山后议论取笑女儿如何不知廉耻,自取其辱。 连家中仆人都敢如此,就更别提外人了。 姜氏一夜未眠,一想起那些恶毒刻薄的闲言和女儿未卜的前路,胸口便如同压了块重石。因而今早突听东平侯府宋二公子前来拜访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二公子的事迹她是听说过的,虽是个庶子,但勤奋上进,才名远播,乃本朝最年轻的新科状元,如今又在夔龙卫担任副使之职,为圣上办差,文武双全,风流蕴藉,自是许多贵女恋慕的对象,也难怪女儿会为他心动。 只是,一想到之前女儿的枉死与此人有关,姜氏心里终究有些膈应。直到那宋二公子表明来意,自言是为菖兰之事专程向她和孟老夫人赔礼道歉,甚至执晚辈礼,郑重一跪,表达悔不当初之意,姜氏才微微松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下了。 此刻听说胡氏竟也把心思打到了宋引身上,还顺带着踩了女儿一脚,姜氏岂能不忿。 半晌,她心神不宁的道:“容我想想,此事你万不可在郡主面前提起半字。” ———————————————————— 次日一早,孟氏特意先一步起床,连早膳都没吃,就赶去松寿堂向孟老夫人问安。并嘱咐管事的大丫头幽影道:“郡主昨日受了惊,让她多睡会儿,谁也别吵着她。老夫人那边我自会解释,也别教她过去了。” 等进了松寿堂,却发现胡氏已经带着月昙、月娥姐妹到了,满脸喜气的同孟老夫人说着话。堂中则摆着数匹色彩鲜艳的上等蜀锦。 见姜氏过来,胡氏立刻起身相迎,亲昵的挽着姜氏的手道:“正说曹操呢,曹操就到了。”指着那些蜀锦道:“再过两月,月娥也该及笄了,我兄长特意托人从蜀中带了些上等蜀锦,给他外甥女做及笄的礼服。听说这本是要拿来御贡的,兄长悄悄替我留了几匹。我挑来挑去,眼都花了,也瞧不出哪个更好,姐姐见多识广,素来有眼光,不如帮我拿个主意。” 胡家世代经商,胡氏的兄长便是在蜀中做绸缎生意。又听胡氏笑道:“这么多的布料,月昙和月娥也用不完,不如姐姐替菖兰也选一匹。至于咱们和老祖宗的那份,不比她们姑娘家的颜色鲜亮,先搁在我那里了。改日我亲自给姐姐送到院中。” 姜氏淡淡一笑,以往还与她虚与委蛇的客套一番,今日却懒得装了,道:“既是御贡之物,做礼服尚可,裁作寻常衣裳未免太过绚丽隆重。我还是更穿得惯雪缎。至于菖兰,向来喜欢穿轻软的衣物,用软烟罗就很好。” 便不再理胡氏,同孟老夫人见礼后,道:“娘,说到拿主意,昨日宋二公子提起和菖兰的婚事,媳妇想了一夜,也不知该如何回复他,今日特地来找娘拿个主意。” 胡氏脸色果然一僵。 孟老夫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媳妇一样,道:“这姻缘之事,最讲究两情相悦,只要他们两个愿意,咱们做长辈的自不会阻拦。” 姜氏笑道:“还是娘明理豁达。”目光扫过偎在老夫人身边的孟月昙和孟月娥姐妹,打趣道:“听说那文昌伯太夫人寿宴上来了不少青年才俊,可有你们瞧得上的?若有,我和老祖宗自会替你们做主。” 孟月娥鼓起腮帮子道:“那些男人长得都一样,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她忽又双目放光、不无遗憾的道:“不过,后来倒真是来了一个极俊俏的少年郎。听说是穆王府的世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长安城想嫁他的贵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可惜没待多久,半道又走了。” 无人注意到,一旁孟月昙向来清冷的粉面上,泛起淡淡一层红晕。 孟老夫人与姜氏皆是一笑而过。虽同属高门显贵,可西平侯孟平安只是靠祖上荫庇得的爵位,到了孟平安这代,基本只剩个空架子。而穆王府却是真正的皇亲国戚,炙手可热。在这随便掉块砖头都能砸着个伯爷侯爷的长安城,想与穆王府做亲,他们还远远不够资格。 又叙了会儿话,孟老夫人便命胡氏退下,只留下姜氏。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不记得昨日那宋二公子提起过与菖兰的婚事?”孟老夫人一脸疑惑的问。 姜氏眼圈一红,立刻跪了下去,道:“求婆母为媳妇做主。”便把胡氏在寿宴上的那番举动讲了一遍,垂泪道:“菖兰为了那宋二公子,名声尽毁,日后婚姻不知要如何坎坷。她这么做,不是把我们母女往绝路上逼么?” 孟老夫人气得以拐击地,怒道:“这个心思毒辣的恶妇!真是反了她了!” 命姜氏起身,劝慰道:“你且放心,有我在,绝不容她胡来。如今紧要之事,就是想办法尽快定下菖兰和宋二公子的婚事,彻底断了她这念头!” 于是,大病初愈之后,孟老夫人第一次走出侯府,登车往东平侯府而去。 夭夭得知消息,诧异不已。斟酌片刻,便吩咐刚醒没多久的海雪:“让阿寿准备马车,我要去趟凤仪楼。” 海雪与阿寿记忆还停留在昨日南郊惊魂之中,醒来后,都觉恍然如梦。因夭夭十分坚定的告诉他们那都是一群山贼在故弄玄虚,假扮鬼怪放毒雾害人,两人灵台才稍微清明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