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挂水墨字画白绫床帐,渺渺烟波,依依垂柳,朵朵莲花从荷叶间捧出,船中少女的手臂伸向水波,指尖将及未及处,似有水波的涟漪和隐约的倒影。 字画连绵,随着帐幔轻拂,迷离情韵扑面而至。彤安恬如怔怔地望着幔上的图画,恍惚觉得,这画中的倒影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她抬手缓缓触抚帐幔,纤长白细的手,指尖丝滑的触感,白绫细致的文理都清晰得仿若真实。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情状,她正躺在一张床上,从帐幔未掩严的空隙间望过去,可以看到案上的石头盆景、架纱桌屏和墨烟冻石鼎。 她很奇怪自己竟能看到这样精雅贵重的物件,还知道它们的名字。原本以她的出身和见识,应该不认识这些东西才是。 难道这是所谓的天堂?可什么样的天堂会是精致闺阁的模样?更不可能是地狱。那这究竟是哪里,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会看到这些? 莫非……她并没有死? 心念微动间,她不禁想起自己生前最后的情景。那日是她十九岁生辰,亦鸣哥和她相约,在城中最好的酒楼为她庆生,并有重大喜讯告诉她。 那日下起鹅毛大雪,茫茫白雪,铺天盖地,她匆匆赶往酒楼的途中,一辆失控的马车迎面疾驰而来,她倒在雪地里。 当她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 冷到极处,会产生热的幻觉,凡在冰雪中亡去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不是被车撞死,就是被雪冻死,并无生还的可能。 那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她起身下床,茫然四顾,满目陌生。细细的馨香溢进鼻息,她看到桌上的梳妆镜,缓缓走了过去。 镜中映出女子的面容,头缚白绫,柳眉杏眼,琼鼻菱唇。恍然是她生前的模样,却又分明有所不同,镜中的女子明显要年长许多。但,这张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按住头,心内一阵阵怔忡,宁愿这只是一场虚无的幻梦,拒绝去想传说中可怖的借尸还魂的可能。 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她不禁捂住头,呻.吟一声。 “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头上的伤疼了?” 恰这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小丫鬟掀帘走进,看到她的情形,慌忙上前扶住她。 “夫人先到床上歇歇吧,空青姐姐已经去请大夫了。夫人昏迷了一夜,吓死我们了,偏昨日程大夫出诊去了,咱们经常不出门,又不认识别的大夫,只好等程大夫回来再说。这么一会子人还没到,藤黄下去瞧了瞧,谁知夫人就醒了。” 小丫鬟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撒花夹袄,外罩坎肩,下着百褶长裙,口齿便利。彤安恬如在她叽叽喳喳的叙述里,渐渐生出真实感。 “我……怎么了?”她垂着眉目,低低地问出这么一句。 “夫人不记得了?”藤黄手脚麻利地服侍她上床、盖住腿脚、靠在床头,道,“昨天下了一场桃花雪,夫人说要到后面的园子里逛逛。看到那里的桃花,夫人说想作画,叫我回来取笔墨,待我取了东西过去时,就见夫人扑倒在台阶下,头上受了伤,人已经晕了过去。” 说起当时的情景藤黄犹自心有余悸,“我吓坏了,连忙叫空青姐姐和赵妈一起把夫人扶回来,空青姐姐说,一定是下雪台阶滑夫人才摔倒了,还骂我没服侍好夫人。” 藤黄说着,露出小小的心虚,“我也没想到嘛,幸亏夫人醒了,不然可怎么办呢?” 又向外望了一回,“大夫还没来,要不夫人先用饭吧,都饿了一个晚上了。” 彤安恬如仍不免局促,低头沉默良久,忽然问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看我现在有多大岁数?” 小丫鬟稚气未脱的圆圆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随即甜甜笑道:“夫人看上去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一点都不像有些年纪的人呢。” 有些年纪有些年纪有些年纪…… 几个血红大字在她头顶嗡嗡飞舞,彤安恬如木木的。如果用十多年的岁月换你死而复生,你愿意吗? 值。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哪怕从此换一个身份。 藤黄见她无话,伺候她换衣,出去准备饭食。食盒捧过来,也就一碗粥,一只花卷,两碟小菜而已。然而于她,已是无上的美味。 彤安恬如家境不算富裕,自母亲过世、兄长秀才落第后父亲愈发激愤,从此紧锁门户不与外界来往,家势愈发败落下去。能吃上饭已是老天保佑,哪敢挑剔饭食的粗细。后来,不知怎么,父亲听了镇上黄媒婆的挑唆,竟兴起拿她给兄长换一房亲的念头。那时兄长双腿已经不能行路,再加上他们的家境、家里奇怪的名声,兄长要说上亲确实难上加难。 她听闻那家男子不但容貌丑陋而且好赌成性,如何肯愿,便偷偷和亦鸣哥离家出逃了。 范奕鸣是她奶妈的儿子,两人自小青梅竹马,她母亲过世后,奶妈被父亲遣离,却遣不散一对小儿女的情意。父亲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愤怒的敌意,不允许他们兄妹与任何人来往,亦鸣只能私下偷偷地来看她。 原本彤安恬如以为,他们一家三口会在紧闭的门户中关到烂死的那一天,谁承想黄媒婆神通广大,竟能扛住父亲死沉沉的冷脸说动他为彤安家的后嗣血脉着想,把她推进火坑去。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她和弈鸣哥大约也不会生出私奔的念头。逃出家门的那两年,生活自是困苦,她都忘了,吃粥还需要配菜的。 饭食简单至极,她却吃得异常满足,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食罢,又一名丫鬟带着大夫过来,她和藤黄穿着相似,只身量略高,鸭蛋脸面,看上去年长些许。 大约是早年封闭太久,彤安恬如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蓦然见到这许多陌生人,还有一个成年男子,全身都是紧绷的。她坐在床上,视线下垂,一只手紧紧地握着另一只手,僵硬地保持着一个姿势。大夫问一句,她就低声答一句,如同被夫子提问的小学生,且怕自己的话露出什么马脚,每句话都答得很慢,让双方十分劳心。 大夫问得很详细,包括她如何摔倒,是否头晕恶心,用了什么饭食,用了多少等等,待伸出手指为她诊脉时,彤安恬如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诊罢,大夫又细细地看了她一回,话语意味深长,“夫人还记得我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