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安恬如心中一紧。 她极快地抬睫看了对方一眼,又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了两下,面上浮起薄薄的红晕。 “您是程大夫。”她答。 因为离得近,女子的反应落到男人眼里,让他跟着莫名地不自然起来。他轻咳一声,退开些许,又问:“她们两个呢,夫人可还记得?”手指指向两个丫鬟。 恬如愈发心惊,长睫微闪,漂亮的杏眼转向他,“空青、藤黄,她们就是这里的人,我该不记得她们吗?” 她话语轻柔,神色腼腆,眼睛极为纯净,纯净得让人觉得,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何其荒诞。 程大夫略略移开目光,没有回答她的反问,只道:“夫人可还有其他不适的?” 恬如摇了摇头。 程大夫起身,“既如此,夫人竟不必服药,只如常休养即可。”他从医箱中取出一只小药盒,“把药敷在伤口处,不几日就会痊愈,不会留下伤疤。” 空青连忙称谢,接过药,把他送出门。 彤安恬如敷过药,在房中闷坐一时,见两个丫鬟开始忙活绣活,便自己走出房间。 这是一座绣楼,院落齐整,凭栏望去,早春的景色尚有些萧瑟,唯庭前两株玉兰早早地开了花,洁白如鸽羽。 再远处,一墙之隔,似乎是一处极大的花园,依稀可见山丘起伏、树木林立,亭台翼然、河水潺湲流过。不知是不是藤黄所说的“后面的园子”?园子属于自家,还是别家?如果是自家的,为何要一墙分隔?若是别家的,自己怎能随意地跑到那里去? 恬如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很好奇,丫鬟称她为“夫人”,观其饮食起居,确乎应该是富家女子,那自己现在是已婚身份,如果突然冒出一个名为“夫君”的人该怎么办? 恬如光想想就一身毛。 正神思纷乱,藤黄出来道:“夫人才敷过药,莫要着了风,还是上屋里去吧。” 恬如略略羞涩道:“不碍事,我随意看看。” “要不夫人到书房坐?”藤黄突然想起什么,一拍手,“呀,差点忘了,昨天夫人吩咐我拿的画具,回来后因为急我一股脑儿都丢在书房,还没整理呢。” 说着,急急地进了旁边的屋子,倒免了彤安恬如不识路的困境,随之走了进去。 书房舒朗开阔,隐隐有书墨的清香,绵绵晴光从雕花窗子间透入,映得室内一片明亮。沿壁书架上的书并不多,中间长案上的摆设却极为醒目,各式各样的笔琳琅满目,大号的、中号的、小号的、写字的、作画的、上色的、硬毛的、软毛的、连秃毛开叉的都有。如果是写字,秃毛开叉的自然不能用,但对于作画,什么样的笔都是有用的。除此外,颜料画碟等一应俱全,彤安恬如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恍惚觉得,自己一生所求,不过是这样一间画室而已。 案上还有几卷未收起来的画,恬如随手打开,入目是一间房,房内昏暗晦昧,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奇大无比的黑色案台后坐着一位雌雄莫辨的美人,她(他?)目光沉郁,神情如谜。三支焦黄的百合或幽闭、或盛开、或凋谢。墙上挂着许多古怪的物件,后方屏风上画着一幅奇怪的图案,似熊似豹又似象,涂成梦幻的蓝紫,恬如却知,这是宛奇,传说中的食梦之兽。因为它的存在,画面蒙上一层梦幻迷离的意境。 整幅画笔触细腻优雅,细腻到几乎每一根头发都历历可数,唯美怪诞而又隐含罪恶,给人一种无比压抑不安的感觉。 她打开第二幅,浓厚的黑暗背景下,悬浮着一团朦胧的白光,如雨后的毛月亮。白光中是一只女子的眼睛,是的,只有一只,半开半合,目光迷离。 眼下滴落一滴血泪,下面,黑色之中,盛开着大团大团鲜红的曼珠沙花,浓烈如焰。是滴落的血染红了这瑰丽的花朵,还是血中火焰蔓起这惊心艳丽? 鲜明的色泽对比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极度的压抑中蕴藏着某种激烈的东西,几乎要破胸而出。 恬如颤着手指打开第三幅,入目是一只手臂,只有手臂。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指间挑着缕缕白线,白线下方深入到一个女子各个关节处。 女子衣饰精美,眉目如画,面色如生。可以看出,画者是如何耗费心血精心绘就。单看其人,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姿容绝世的美人,也唯其如此,才愈发让人心中震撼甚至惊怖。 大约有丝线松弛,女子的腰部塌下一节,使女子的姿势显得怪异,细线与关节相连处都有红痕拖出,宛如血迹。 恬如心中突突直跳,不忍再看,她静静闭目片刻,缓下心中那股溺水般的绝望和窒息感。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画,不算工笔,虽然有工笔的笔触和敷彩,但其描绘的事物和透露的意境与传统的注重写实的工笔相差万里。更无法以写意画定义。它们描绘的世界触目惊心惊超越想象不可触摸。 她从来不知道,画还可以这样作。 只是,隐藏在这画中的,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她看向画底的落款:玉楼夫人,延昌四年春。 玉楼夫人,这是她现在的身份? 延昌……在她之前十九年的生命里,从未听说过这个年号,她出生的那一年,是永定十二年,去世的那一年,是隆兴十年,延昌是什么鬼? 正兀自发愣间,藤黄过来道:“夫人,这些画要收起来吗?” 恬如回神,含糊地“唔”了一声,连忙把画卷起。 藤黄在每卷画上系上丝线,然后抱到里面的小屋。 恬如问:“像这样收起来的画有多少了?” “快两箱了,如果这些画也卖,定能得不少银子,可惜夫人说这些画不能给人瞧,只能收起来。” 这番话蕴含的信息太多,恬如一时无言。 她现在的身份果然是画中所写的“玉楼夫人”,他们称呼自己为夫人是从这个上面来的? 这听来只是一个雅号,其中似乎还蕴藏着什么文章。 玉楼夫人卖画?恬如心中微凉,这与她之前想象的不符,富贵人家、衣食无忧云云似有化为泡影的危险。 略略一顿后,恬如问:“你到这里多久了?” 话题突然转到这里,藤黄愣了一下才答:“约莫快三年了。”展颜一笑,“我来之前就听说过夫人呢,来了才知道夫人和外面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哦?”恬如看向她,“你听到的玉楼夫人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