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全名李方,是个端正清闲的读书人,每日不是与友人喝酒作诗,就是外出踏青,留在家中的时间不算多。
李方边应付宾客,发觉夫人还没有出现,心觉诧异,他此生有两大得意事不足为外人道,一则是他爱子,天资聪颖,远胜于他,小小年纪便有了秀才功名,来日金榜题名也非是不能设想。
二则是他的爱妻,美貌动人,又兼之善于经商,更重要的是爱他甚深,凡他所说,无所不应。
像这样的场合,别说夫人只是累了,即便是在病中,为了不使他丢面子,夫人也会强撑着出面。
如今喜宴过半,女眷那边无人招待,明显不符合夫人的作风。
李方喊来管家,令他陪着少爷应付宾客,自己抽身去寻夫人,问过下人后,来到夫人小歇的客房。
“夫人还未醒?”他微微皱眉,既担忧又有些不悦。
下人脸色也带着些惊慌,摇头道:“夫人未唤奴等。”
李方的声音传入客房内,崔远正扶着杨秀娘坐起,喂她将剩下的灵水都喝进去。
然而即便如此,杨秀娘苍老的面容也没有丝毫好转,青丝化为白雪,如五旬老妇。
杨秀娘却丝毫不在意,她本心如死水,能在真正消散前见到自己的孩子,这足以使她心中满足,含笑离去。
她枯瘦遍布皱纹的手留恋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儿,想把他的面容刻在脑海中,弥补错过的二十年。
“阿娘,”崔远半膝跪在床前,配合地将自己的脸送入杨秀娘手中,语气却透着淡淡冷意:“外面的人……阿娘想怎么处理?”
崔远没有审问桃妖,却不代表对二十年前的真相没有猜测,无论事实如何,因李方而起都是不会改变的。
这二十年,阿娘被禁锢在身体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则颠沛流离、孤苦伶仃长大。
而这一切的源头,李方却娇妻幼子富足又快活地生活着。
崔远无法原谅,也无法唤出一声“父亲”。
杨秀娘同样不能。
她的手一顿,含泪的双眼中浮现出格外复杂的情绪;“叫他进来吧,阿娘……有些话想要问他。”
她等了二十多年,如今终于有机会问出口。
崔远皱着眉,不甚情愿地拉开门,目光落到那个他该唤一声“父亲”的人身上。
“你是谁?”李方看着这位年轻俊朗、气度沉稳的青年,心中浮现了某些不太好的可能,语气便也不甚温和:“我夫人在何处?你为何在这里?”
崔远通通没有回答,只道了一声:“进来。”便转身回了屋内。
李方犹豫了一下,吩咐下人:”去把少爷喊来。”
他进了屋内,目光飞快扫过客房,客房并不大,一览无余,没有看到夫人的身影,李方神色稍缓。
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在床边的青年身上,缓声询问:“这位公子,敢问你可看到了我家夫人?还有,这位老夫人是怎么了?可需大夫?”
杨秀娘拍了拍崔远的手,她有些话要问,却不想当着儿子的面失态,“远儿,你去外面等等可好?”
崔远皱眉,在母亲柔和慈爱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拿出一张符贴在母亲身上,叮嘱道:“阿娘莫要太激动。”
想了想,又生硬地补充一句:“为了我。”
“好,”杨秀娘努力微笑,眼中含泪。
崔远无视了一旁还未弄清状况的李方,径直走了出去。
……
酒宴上,少年郎君一身喜庆的新郎袍服,被友人热情灌酒,直到下人赶来,说老爷寻,新郎官喜出望外。
“小生失陪,”他忙放下酒杯,落荒而逃,再高兴也不是这么个喝法。
其他人不依,被李云朗交好的几个同窗拦下。
“喝酒,喝酒。”
李云朗理了理衣袍,从厅中出来,方觉得身上酒气冲天,父亲对他要求很高,他也不喜欢自己衣衫不整。
等来到下人所指的客房,李云朗没看到自己父亲,却在客院外的银杏树下见到一位青年郎君。
郎君身形修长,从衣着到气质,像极了他所向往的江湖侠客。
李云朗见猎心喜,却还没忘记是父亲寻他来的,上前见礼道:“郎君可是家父友人?家父可在屋内?”
崔远不语,只盯着他看,少年郎君今逢喜事,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喜意,连说话都透着一股欢喜。
这是他的弟弟。
又不是弟弟。
他和自己同父同母,流着相同的血脉,可崔远却无法承认他的存在。
他的母亲是桃妖,而非他的阿娘。
“郎君?”李云朗疑他没有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不是。”
崔远生硬回答。
李云朗想挠头,尴尬一笑,觉得大概是他人比较奇怪吧,绕过他要进屋内看看。
崔远脚步一挪,挡在他面前,“别进去。”
“为何?”李云朗转头看他,目露警惕:”郎君到底是什么人?”
崔远迟疑片刻,沉声道:“讨债人。”
都说儿女是父母前生的债,崔远却觉得自己情况刚好相反,是他欠了李方的债。
但他今次前来,却是向桃妖讨债的。
李云朗狐疑:“我家何时欠了别人的债?”他母亲乐善好施,从来只听说别人欠李家债的。
“二十年前。”
李云朗更疑惑了,上下打量他几眼,“郎君今年最多二十岁吧。”
“是,”崔远点头,又问:“你今年多大?”
李云朗奇怪看了他一眼:“十七。”
比他小三岁。
崔远忽然想叹息,这笔债,大头算桃妖的,剩下的该由李方来付,年仅十七的李云朗既不是欠债人,也成不了讨债人。
他无辜,却也同样可悲。
崔远有一瞬心软,觉得自己和他计较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他语气陡然和缓下来。
李云朗想进去找父亲,但本性使然,不好不理会崔远,答道:“小生李云朗。”
崔远不通诗书,却也觉得这名字比他随意取的“远”含义好听多了。
李云朗见他丝毫没有放他进去的意思,明白一时半会是进不去了,也问道:“郎君怎么称呼?”
“崔远。”
他想与崔远闲聊,但崔远却没有了和他说话的兴致,念在他清白无辜,又称得上可悲可怜的份上,崔远给了他一句告诫:“世事无常,一生短暂,人该为自己而活着。”
李云朗:“……”这人真莫名其妙。
崔远没有理会他看怪人的目光,转身大步入内,杨秀娘身上散发着淡淡金光,李方被金光所击,掀翻倒地。
“阿娘,”崔远几步上前,以他的耳力,即便是在外面站在和李云朗说话,也不影响他知道屋内的发生的事情。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杨秀娘发抖的手,“我带阿娘离开。”
杨秀娘回握住儿子,“好。”
“不行,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