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二十二年冬,庭妩迎来了自己的十四岁生辰。 原本以为在东宫这几年只是孑然一身,无所依倚,然而傍晚时回到慧婉阁,看见桌上由其他丫鬟帮她收起来的礼物时,她才恍然明白,其实这几年在这残酷的宫中,她是有所收获的。 往年生辰,盛连煜都早早替她备好了礼物,今年也不例外,秋山狩猎回来后他便差人将猎到的那只兔子送到尚衣局制成了暖手捂,庭妩喜爱,但因见过那日兔死的惨状而不忍心用,于是仔细收拾了装进盒子里。 木桌上堆着的贺礼除了家中差人送来的她爱吃的零嘴和几套裙袄、夜冬的银制弓箭、小德子拙劣手艺雕刻的木梳、秀盈姑姑亲手缝制的被面,还有嫡姐庭莺派梁公公送来的玛瑙手串。 庭妩手上戴的银铃手镯本是一对,她和庭莺各一只,但自打入了东宫,盛连煜不喜聒噪,她便取了铃铛,只戴了只空镯子。 日子一久,她连铃铛收到哪处都快忘了,看见庭莺送来的手串这才想起来,忙找出来装回镯子上,取下镯子换了手串戴上。 最令庭妩觉得好笑的,是盛连筝不知何时送来的桃花酿。 说起来,从秋山回来之前,盛连筝还反复叮嘱她,让她回宫后去找她玩,不过庭妩回了东宫便疲懒、不愿多动,有几次出去也只是皇后请她至景仁宫问话,匆忙间就忘了这回事 酒是好酒,不过她是不敢再喝了。 但不论这些人都是抱着怎样的目的,真情或是有其他别的心思,对庭妩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这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都要冷,未过冬至,已落了两场雪。 庭妩撑着伞,双颊被寒风吹得冰凉刺疼,踩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积雪来到太兴殿。 殿前守着的却不是庭妩常见的两位侍女,是小德子。 庭妩像往常一样,伸手打算推门。 “庭妩姑娘,慢着慢着。”小德子焦急地唤道。 “怎么了?”庭妩不解。 小德子回身看了看不断飘落的大雪,避开庭妩的眼睛,低声道:“殿下还睡着。” “我知晓。”庭妩说:“平日来时殿下不都还未起吗,我进去候着罢。” “别别别。”小德子慌忙阻止。 庭妩皱眉看他——小德子今日怎的如此奇怪。 她的手还放在门框上,纤纤玉指冻得通红,小德子有些于心不忍,静默片刻还是说:“皇后娘娘昨夜送了一名侍寝丫鬟过来。” 庭妩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手从门上滑下来,她将怀里的书一股脑塞给他,强装镇定道:“那一会儿殿下醒了,你再把这些书拿进去,今日我就不过来了。” 她说着,甚至还挤了抹笑,撑着伞闯进如松针般的细雪中,看起来有些狼狈。 “庭妩姑娘!”小德子在身后喊,庭妩却仿佛置若罔闻,在风雪中越走越远,身影逐渐看不见了。 小德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护着怀中的书册,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风似刀,掴在脸上。庭妩麻木地走着,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因为比脸上更痛的,是心。 天寒地冻,路上没什么人,路过一处结冰,脚滑,重重地摔了下去,跪坐在地上,庭妩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油纸伞也不知何时被风卷跑了。 她茫然的四下望了望,居然不知不觉走到了御花园。 罢了,既然都到这儿了,何不赏赏风景,恰巧无人打扰。她自暴自弃地想。 池子表面亦结了一层薄冰,能看到底下的活水中,锦鲤还欢快地游着。 雪落在头上不久便结成霜花,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终于迟钝地感觉到寒冷,缩了缩脖子。 眼神平静地看着湖面,内心却暗自翻涌。 “这么冷的天,你坐这儿赏风景呢。”一道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响起,盛连筝在庭妩身边坐下,随后又“哎哟”一声弹跳起来,怪叫道:“这石头冰屁股,你赶紧起来别坐了!” 庭妩抬头看她。 盛连筝霎时讪讪地住了嘴,蹲下来,用脚碰了碰她的绣鞋,小心道:“你哭啦?” 庭妩伸手揉了揉眼睛,情绪低落:“看得出来?” 盛连筝点点头,正色道:“眼睛肿的跟桃子一样,这么大。”她伸手比了个圆圈。 庭妩垂下眼睛,浓密漆黑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 盛连筝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碰到盛连琰那个混蛋了?” 庭妩没说话。 她又接着问:“还是盛连煜欺负你了?” 庭妩连忙摇头,道:“公主可别瞎说。” 盛连筝顿时明白了,她伸手揽住庭妩的肩,安慰似地拍了拍:“人活着,最重要的是开心嘛,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跑,不要再为臭男人伤心了。” 庭妩:……公主都是在说什么胡话啊。 她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也猜到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吹了这么久的风,她清醒了些,突然替自己感到羞耻和可笑。 盛连煜贵为太子,也许以后还将成为帝王,这漫长的一生中,怎么可能没有女人,未来他还会娶妻生子,然后完完全全地属于另一个人。 他们没有可能的,她在委屈什么呢。 盛连筝撑开了伞,拉着她站起来,笑说:“上回在秋山我没骑马,最后还请你送我出来,今日还你个恩情,我送你回去。” 庭妩自然一番推脱,但盛情难却,盛连筝还是把她送到了东宫门口。 离开前,她再一次叮嘱庭妩:“不必计较那么多,当你只相信自己时,一切都会快乐许多。” “知道啦。”庭妩佯装洒脱,催促着盛连筝走了。 寅时,慧婉阁。 庭妩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心跳的慌乱,有不好的预感。 她抚着胸口起身开了门,狂风争先恐后地从缝隙中钻进来,冻得她连打了几个哆嗦。 白日里许是吹了风,沾了雪,她回来后便四肢发软,头脑昏沉,喝了些药沉沉地睡过去。 起身时还不太清醒,冷风逼着她找回了一丝神智,她皱眉问门外的婆子:“嬷嬷,出什么事了?” 嬷嬷上了年纪,脸上沟壑丛生,她呵出一口白气,道:“姑娘快穿上衣服跟老奴走,前院有人接您出宫,庭老太太去世了。” 轰。 庭妩只觉得脑子一记闷响,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又问了一遍:“您说出什么事了?” 嬷嬷却不再说了,缓缓摇了摇头。 庭妩回身套上衣裙,沉默地跟在嬷嬷身后。 雪停了,地上如盐撒般铺了厚厚的一层,脚踩上去,被碾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慧婉阁外果然有人等着,领着庭妩从东华门出去,送她至庭府。 府前的灯笼已换成素色,府里异常安静,大风过,似呜咽,将伶仃两盏灯笼吹得左右摆动。 庭妩往祖母住的院子去,越来越近,也就看见了房内摇晃的烛光,每走一步,心便沉下几分。 终于进了屋,前厅跪着的是庭府所有的家仆,她走进里间,方才看见祖母平静祥和地躺在床上,父母兄姊皆跪在床边。 入夏时她不是还和母亲一同去寺里求菩萨吗,不过半年,祖母怎么就去世了呢?菩萨没有听到她们的祈愿吗? 庭妩怔怔地想。 她走到庭莺身边跪下,伸手摸了摸祖母的脸,还是温热的。 她抿了下唇,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白日里才刚哭过,这会一流泪,眼睛更疼了。 她不敢哭出声,紧紧咬着牙关,浑身颤抖。 记得幼时,祖母经常一手一个,搂着她和姐姐在榻上教她们诗句和女红。 自她七岁入东宫,回家的次数少之又少,能陪在祖母身边的时候更是不值一提,她还没来得及孝顺她老人家,便永远失去机会了。 她记得祖母曾说:“我们妩儿心性单纯,若是有了如意郎君,定要带到祖母面前,祖母给你把关。” 不会了,她走了。 庭莺搂住她,额头抵在一起,两人都压抑着悲痛。 天亮,府里上下皆换上孝服,父亲、大哥和二哥在府外迎接前来吊唁的宾客,庭妩和庭莺陪同母亲为祖母整理了遗容,入棺,送至正厅。 跪了整整一天,到了半夜,送走最后一批客人,闭府,庭觅和庭跃来换庭妩和庭夫人回去歇着。 庭莺是宫妃,白日皇上亲自前来吊唁后,已携她一道回去了。 跪了一天,腿有些麻了,沉璧扶她到闺房,庭妩道:“你也回去歇着罢,忙了一天了。” 沉璧看她一副虚弱的样子,放不下心来,但她已经推门进去了。 屋里昏沉,没点灯,忙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松懈就头昏脑胀,鼻子也似塞了团棉花,出不得气。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来,无意间一抬头,顿时被对面榻上的人影吓了一跳。 “庭妩。”他叫她。 庭妩一瞬间想起昨日的事,淡淡地应了声。 他白日随皇上来过,那时她在前厅守着,并没太过注意。 守孝期间,不得见外人,这是规矩,庭妩隐了情绪,说:“殿下您先回去吧,庭妩现下不能见外人,晦气。” 盛连煜问:“你害怕么?” 庭妩闻言,轻轻苦笑了一下:“为何要害怕,去世的人是我的祖母。” “孤是问,你害怕死吗?” 庭妩没出声。 怕,当然怕。 可是她眼下不想思考这些了,祖母刚走,她心中压抑悲痛,加上自昨天被叫回府到现在夜已过半,整整一天都未合过眼,她太累了。 她道:“殿下,你先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她声音很淡,盛连煜听着,总觉得她哪里变了。 “何茵是皇后送来的,孤最近的动作有些大,她起了疑心,何茵是她派来监视孤的,孤同何茵……只是为了让她打消疑虑。”他下意识地解释道。 “嗯,”庭妩应了声,有些漠不关心:“这些事情我相信殿下能处理好,庭妩只是个小小侍读,殿下不用事事都向我报备。” “庭妩,你没有心的吗?”盛连煜突然冷冷笑道:“孤已向皇帝请命,下月出征攻打西蛮。” 庭妩终于看向他。 雪色反射的银光落在他脸上,原本俊朗的面容此时竟有些残酷冷漠,他一字一句地说:“等你孝期过后,便不用去东宫了,孤不在,你就待在庭府,乖乖地等孤回来。” 他说完,不给庭妩反驳的机会,一甩衣袖,已推开窗户旋身出去。 庭妩倒在床上,轻轻舒了口气,方才强装的冷漠淡然瞬间瓦解。 她吸吸鼻子,有些沉闷地想,等他回来?她为什么要等他回来啊。 哦,盛连煜出征,她这个做侍读的,是该老老实实地等着主子凯旋。 她恼恨地将自己裹进被中,把杂念扔到一边,祈祷着快些入睡,因为明日还有许多事宜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