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亭自上巳那晚回来之后,便生了一场风寒。这病来得又急又猛,第二天她昏昏沉沉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喉咙更是干哑难受,就好像被粗粝的沙子磨过了似的。她挣扎着起床,才发现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 “兰亭,你怎么起来了?”这时柳还行推门进来了。 “我……”顾兰亭开口,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大夫马上就来,你先躺下。” 柳还行扶着顾兰亭躺下,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烫得骇人。再看她脸色苍白,双唇已无血色,他心内十分愧疚。护城河水冰凉刺骨,若不是为了救他,她也不至于病成这个样子。 怪他。都怪他。若不是他惹了个美娇娥,断然不会出后面这些事情。 大夫来时顾兰亭已经又睡着了,大夫说她病势凶猛,便开了一些猛药。 所幸那药也的确起作用,顾兰亭喝过之后昏昏沉沉睡了两天,竟有了退烧的趋势,只是还没大好。 顾兰亭病的这几天,那女娇娥阿宁来过一次,她来时顾兰亭还没醒。 想及上巳那晚阿宁不小心把自己推进了河里的情形,柳还行到现在都后怕。他本来也不准备见阿宁的,可她站门外一再道歉,语气谦卑有礼得让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公子,我是来向你请罪的,是我少不更事推你下水,望你见谅。” “柳公子,是我错了,我是无意的,怪我力气太大了,望你见谅。” “柳公子,我错了。” …… 阿宁在门外一直念叨,不多时,柳还行便听不下去了。他开门,没想到阿宁站在外面,身上竟然还背了一根荆条,旁边一群看热闹的正窃窃私语。 女的跟男的负荆请罪,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破天荒地头一回了。 “看什么看,都走都走!” 柳还行的面子马上挂不住了,他赶紧驱散众人,把阿宁拉进了屋里。 “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兴师动众的?”柳还行看阿宁背的荆条,上面还真有刺,像是新砍下来的。 “跟你道歉啊!” “谁教你这样道歉的?你那哥哥?”柳还行说着自己就摇了摇头,绝不可能是她那莫名其妙的哥哥。 “不是,我昨日新跟太……哦不,新跟夫子学了一个词叫负荆请罪,讲的是蔺相如和廉颇的故事,我觉得那故事甚好,今天便对你用了哦!怎么样,我这么厉害,你就原谅我吧?”阿宁背着荆条,边说边眨着大眼睛,神情认真极了。好险,她刚才差点儿说成太傅了。 “哈哈,好,我原谅你。先把这东西取下来,别扎到你。” 柳还行帮阿宁把荆条取下来放到一边,给她倒了茶水,让她坐下说话。 “谢谢你,你真好。”阿宁刚才在门外说了太多话,此时真有些渴了。 看阿宁都这般请罪了,柳还行一个男子,觉得自己不能落了下风。便站在那里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开口道歉。 “李……姑娘,一直没跟你道歉,我听兰亭说我曾轻薄于你,是我醉酒失仪,真是对不住。” “噗……”阿宁没想到柳还行来这一出,一时没忍住,喷了柳还行一脸的茶水。 “那个,我们就当一笔勾销了……给!你不用客套,叫我阿宁就好。”阿宁递给了柳还行自己的帕子让他擦擦脸。 柳还行忿忿不平地擦着脸上的茶水,他很无奈,为什么他就天天遭受无妄之灾呢?不是掉下水就是被水喷? “那个,顾兰亭顾公子呢?”阿宁一直没看到顾兰亭,早就想问了。 “他感染了风寒,正在隔壁休息。” “啊?我要去看看他!”阿宁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顾兰亭受不得风,风寒又易传染,柳还行只让阿宁在窗外远远看了几眼,不准她进去。 “顾公子他吃药了吗?” “当然。” “那他怎么还不好?看来我得从我家里拿点儿好药过来给他治病了。” “你家是哪儿的?” “我家……是开药铺的。” 柳还行正低头想着京城哪家开药铺的姓李,想来想去,他对京城也不熟,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再看阿宁,她人已经风风火火下楼了,倒真是要回家拿药的样子。 不过阿宁当日并没有再来,当晚她那哥哥却来了,带了大夫来看了看顾兰亭,开了药就走了。柳还行见那大夫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京城第一明医谭佬,便很是听话地用了他的药。又过了一日,顾兰亭果然退了烧。 顾兰亭挣开眼睛,感觉自己刚才被困在了梦魇之中,醒来一身的冷汗,却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梦。她起身下床,赤脚踩在花梨木铺成的地板上,往梳妆台而去。乌檀木妆台上,一面铜镜,映出她清婉美丽的脸,看面上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了。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想来大病已愈。 她扭头看窗外,昏昏黄黄的阳光照进来,暖意融融的。她轻声叹了一句,可惜这大好春光,竟都待在屋子里养病了。 “笃笃……笃……” 这时候柳还行听到屋内动静,敲门进来了。 “兰亭啊,你终于醒来了,正好,我这药也熬好了,你快喝了!” 顾兰亭点头,乖乖喝起药来,喝了一口,随即皱眉。她知一点儿药理,觉得这药不对,跟前几日喝的好像不一样。 “这药是……换了一个大夫?” “这药,是,是阿宁送过来的。” “阿宁?” “是,阿宁那日来跟我请罪来了,听说你病了就给你拿了药。你可知她是怎么请罪的?” “怎么?” “她学了那廉颇,背了根荆条,在我门外拱手作揖,连声道歉呢!” “噗嗤……想不到她也是……可爱得紧。”听柳还行这样说,顾兰亭不由地笑出了声,她心里也不怪阿宁了,毕竟人家还只是个小姑娘。 “对了,她说她家是开药铺的,所以给你拿了上好的药材。” “哦。” 顾兰亭摇了摇头继续喝着药,依她所见,那两兄妹绝对不会是开药铺的这么简单。自己学药理不过半年多,身上都有些药香。反观那阿宁,身上无药香不说,十指纤纤无茧、柔润如玉,根本不像是碰过草药的人。看她年纪也已及笄了,总不会家里什么都不让她碰吧! 还有她哥哥李和昶,萧疏轩举,湛然若神,连衣衫上都带着不可逼视的荣光,教人没由来地敬畏,更加不会是什么凡夫俗子了。 “兰亭,你认识阿宁那哥哥?” “有过一面之缘,上巳那晚对对子,便是与他对的。文采,甚是不凡。” 顾兰亭说完良久没听见柳还行答话,回头看,他去给她拿鞋子去了。 “快穿上,你这风寒还没好全,不能冻着。” 顾兰亭乖乖穿上了鞋。 “我想……洗个澡。”她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央求。 他们此行没有带丫鬟仆从,她又是个女子,倘使要沐浴,便只能让他受累,叫他抬水,还要他守在门外放风了。 “好。” 雾气蒸腾中,顾兰亭褪去一身束缚,将身体浸在热水之中,直至水没至头顶。良久,她从水中探出头来,身体已是软绵绵、通体舒泰了。她这才感觉这几日的刺骨寒气,真是离她远去的了。 她心中舒畅,整个人便轻松起来,很是愉悦地拿起沐浴用的木瓢,一瓢一瓢舀起水慢慢的往自己身上淋着。 柳还行守在门外,看着楼下中庭中熙熙攘攘、大声说话的客人。他没注意,楼侧一抹月白身影,缓缓上了楼。 “呆子,再帮我提一桶水。” “好。” 听得门内传出的声音,柳还行便又下去提水了,走之前还把门锁虚虚挂上了。 柳还行是从另一侧下楼的,并未遇上来找顾兰亭的李勖。 李勖见那门挂了锁,迟疑了一会儿,抬手扣门。 “笃笃……笃……” 听得两短一长的敲门声,顾兰亭以为是柳还行回来了,心里还纳闷儿他提水怎么这么快,莫不是给她提了一桶冷水? “你进来,把水放在门里面,我自己来拿。” 李勖以为顾兰亭把自己当成送水的店小二了,笑了笑自顾自地推门进去了。 他没想到,里面的人在沐浴。 隔着绣花屏风,只见佳人轮廓影影绰绰,三分真七分幻,却也美得让人沉醉。 李勖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这时顾兰亭发现声音有些不对,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看。 “你怎么……”她本来准备问柳还行怎么还不出去,一见来人是李勖,生生闭了嘴。 她眨了眨眼睛,殊不知她此时香肩半露,整个容色尽已落在了来人眼底。 他移不开眼。 眼前人冰肌如玉,晶莹剔透,红粉香腮如凝新荔,玉山瑶鼻似腻鹅脂,唇色朱樱,让人见之忘忧,见之忘俗,见之忘我。 他不想移开眼。 隔着水雾,顾兰亭觉得李勖眼睛里有些潮,像是有光在流淌,那光热得灼人得紧。 顾兰亭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样傻乎乎地跟李勖对视了那么久,好半天她才后知后觉缩回头,用力抚了抚心口,她真怕自己的心跳出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拿起木瓢大力扔了出去。 “哐当!” “公子该出去了!” 李勖没想到里面的人来这一出,一时没想着要躲,那木瓢正中他心口,疼是不疼,衣服却是浸湿了。 可他全未在意,还是看着屏风里的人。 见屏风外那人没有任何动作,顾兰亭又羞又怒,将那洗澡的胰子也往那人身上扔去。 “快出去!” 这回李勖长了记性,伸手想去接住那胰子,没想到那东西太滑,不仅没接到还叫它砸到了自己脸上,上面的皂水刺得他眼睛有些疼。 “嘶……” 听得李勖呼痛,顾兰亭探出头来瞧了一瞧,外面那人正慌忙揉着眼睛,惹得她不禁笑了起来。 “那个,快出去洗一下,眼睛瞎了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