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殿试日。 一大清早,天还没大亮,寒风依旧彻骨时,顾兰亭等一行通过会试的贡士们便已经在太和殿东西两侧的丹墀内排列整齐。除却他们之外,文武百官亦是如平日上朝一般侍立东西。 四周寂静,只余风声。 当遥遥望见那明黄伞盖车舆渐渐行来的时候,顾兰亭便知道,大顺王朝那未及弱冠便黄袍加身的少年天子,要来了。 三声静鞭之后,便是百官先行叩头行礼。直到今次殿试那道时务策的策题经过繁复的程序,被一步一步交给最终的礼部试官,这才轮到贡士们磕头。五拜三叩头礼之后,顾兰亭随其他贡士们一同起身,恭送了皇帝上銮驾离开,又直到文武百官也一一告退,这才看到数百名军校开始安放试桌。 顾兰亭得空转头去看时,那明黄的车舆已消失在宫门一角。她心中略有惋惜,她还以为,能一睹那少年天子的风貌呢。 分发早粥之后不久,这次殿试的主考官也一一就位了。同顾兰亭想得一样,考官以太师柳儒意、太傅杨寅、太保周勃这三公为首,六部尚书紧随其后。 六部尚书之中,居首的便是兼任内阁首辅的兵部尚书罗士奇。他是太傅杨寅的得意门生,还是正乐元年的状元郎,而且他当年乡试、会试、殿试三试均是第一,一度传为佳话。 顾兰亭远远望着罗士奇那清癯的面颊,心中骤起敬意。三年便平步青云,坐到内阁首辅的位置,确实不凡。 跪领试题,叩头就试之后,不多时考试便正式开始了。 试题很长,足足有三页纸。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诞膺天命,寅绍工基,于今方三两年有余也。仰赖皇太后教育之勤,诸臣辅佐之勉,庶政协和,四方安谧。今玆当临轩发策,其敬听联言……” 如是开场白下,策题分别以“帝王诚正之学,格致为先”,“用兵之法,贵乎因地制宜,舟师其尤要也”等为主题,延伸出的问题多达数十个,内容具体到对某几本书的看法、对郡县制利弊得失问题的分析、对当朝局势的见解等等。 想那少年天子如今也不过才至弱冠之年而已,能提出这样一篇包罗万象,涉及历史、政务、国防、用兵、财政、外交、治学等各个方面的策题,让顾兰亭又是惊讶又是赞叹。 可这样笼统错杂的题目,看来好答,实际上却很难。要在短短时间内将自己的治国见解一蹴而就,还要通篇文气畅达,对考生要求极高。 顾兰亭一边研墨一边酝酿思路,数次要下笔,都觉得不妥,又重新搁下笔来。她往周围望了一眼,左右考生都已奋笔疾书起来了,如她一般还未落笔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可她还是一笔未动,只是静静坐着、想着。 她心里清楚,要拿状元的文章,非得“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不可,否则断断入不了那位少年天子的眼。 直到日头起来了,所有人都开始写了,顾兰亭面前还是白纸一张。众考官再看她人,竟是闭目养神起来了。 “老杨,这贡士怎么不写啊?”太保周勃为人率直又多话,忍不住出声问杨太傅。 “可能另有良谋吧!”杨寅笑道,他此时还认不得顾兰亭。。 “那他要是交了白卷又如何?” “白卷,那自然也是他的答案。” “你这糟老头子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周勃吹了吹胡子,左右看了看,竟发现,不知何时皇上也来了。 “吭,杨太傅,皇上来了。”周勃立马正经了起来,皇上说过,要他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举止,不可太过随意。 听得声音,场上的考官们都往皇帝那边看去。一身明黄的少年天子,此刻正迈着步子,往殿上那唯一一个还没动笔的贡士走去。 大家都等着看皇上要做什么。 可就在李勖走至顾兰亭身侧,她面前的白纸落上阴影那一刻,她睁开了眼睛。此刻她脑里已经有了思路,于是立即动笔,飞快地写起来。 李勖停了脚步微微弯下身去看顾兰亭,这个动作让一众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臣闻格致诚正,方能修齐治平。故帝王之道,应先崇正学也。若但求简牍之陈言,而不探意蕴之要旨,则虽采遗文于散阙之余,谈周孔于坐论之间,不精不专,终未之有得也……” 李勖看顾兰亭写出“崇正学”这三个字时,便知她心里已有良论。看着纸上工整秀润的字,还有那人清丽温婉的侧脸,他嘴角弯了起来,笑意不知不觉间越来越盛。 皇上竟然笑了? 众考官们再次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这位皇上不是一向仪范清冷不易近人吗? 怎么今天这么和煦? 看顾兰亭写完了第一页,李勖才后知后觉自己这番动作有些不妥。他直起身时,看太保周勃正探着身子往这边看,众考官也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便立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以手抚唇想轻咳一声以正威严,可又怕顾兰亭听到,随即作罢。 少年天子再未看别人一眼,转身离开了。 周勃这才把自己略显富态的身子板正,又习惯性地吹了吹的胡子。他看着皇帝已经出了殿门了,便大着胆子走到了刚才那贡士身侧。看他答纸,才知道他叫顾兰亭。 周勃细细打量了顾兰亭几眼,便又踱着步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还投给了杨太傅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杨太傅不解,但也并不着急问清楚,而是继续看着考生们。周勃白了杨太傅一眼,觉得这老家伙不理解自己,决定不再搭理他了。 一场殿试,一直考到傍晚才结束。 “老周,那贡士如今已交卷了,你先才下去看他试题,可发现什么了?”看顾兰亭离去,杨寅这才想起来问周勃。 “没想到他竟然还写完了,先才我可不是看他卷子,我是看他叫什么名字。” “你看人名字作甚?” “不不不,我还看他的样貌。” “这又是为甚?” “皇上登基三年,到如今后宫还空无一人,我这不是着急吗,那贡士生得花容月貌、神清骨秀的,万一皇上是个……”万一皇上是个短袖,万一皇上看上他了,这大顺的江山该如何是好? “打住!你个糟老头子,皇上都几次三番叫你注意言行举止了,你怎的还不长记性,如今还议论起皇上来了!”杨寅严肃起来,厉声打断了周勃。 “我这……还不是……还不是为了国家考虑吗,皇上年少气盛却不近女色,你就不担心吗……”周勃悻悻的,语气弱了下来,吹胡子瞪眼儿地,仿佛受了委屈似的。 “……那贡士叫什么名字?” “顾兰亭啊!” “原来是他。”原来是曲水流觞那日皇帝说的妙人,点中自己心思的妙人。 “怎么,你认识?” “不认识。” “你才是个糟老头子,不认识在这儿说什么说。” 周勃袖子一甩,仰着头大步走了,他真是不想再搭理这个不明所以的太傅了。 顾兰亭交完卷子走出太和殿时,红日已落入西山之后,天边正浮出晚霞。滚滚红河铺天来,与这红墙黛瓦融成一色,分外绮丽动人。 她知道柳还行早已交卷回客栈去了,便决定一个人乘着暮色回去。 只是还没走几步,便见一个小太监提着一盏灯笼,到了自己面前。 “公子,天色已晚,小人给你照路。” 那公公微低着头,神色和语气都是极恭敬的。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却有此待遇,让顾兰亭不禁有几分受宠若惊。 “不敢当不敢当,这位公公,我自己来就好。” “哪里,指不定明日公子就金榜题名,便是那状元郎了。为你提灯,是小人的荣幸。” “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顾兰亭也不再推辞了,由那公公领路,带着自己一路到了宫门。太监不能私出宫门,那公公临行时便将那灯笼给了顾兰亭。 “公公慢走,这一路劳烦公公了。” “无妨,无妨。” 顾兰亭心情愉悦,并不欲去探究那公公给自己领路是为了什么,因为她看他眼神清明,想他是出自善意才有此行。 人若是心情好,便总会愿意去想一些好的东西,便会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善良的。 顾兰亭回到客栈时,正遇到柳还行摇摇晃晃地打着灯笼出来。 “兰亭,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要去接你呢!” 听柳还行说话断断续续的,顾兰亭近身一闻,竟是满身的酒气。果不其然,他又喝酒了,喝的还是那天那坛寒潭香。 “唉,也难为你这呆子了,喝醉了还能想起来我。” 顾兰亭这次倒没有出声批评柳还行,而是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扶他回了客栈。 她没注意,柳还行手上的灯笼是她上巳那晚对对联的奖品,上面画着火凤。而今晚那公公给她的灯笼,上面画着游龙。 两只灯笼形制一模一样,正是一对儿。 顾兰亭把柳还行扶到床上睡下,顺道把桌上那坛还未喝完的寒潭香拿走了,她要藏起来,不叫他喝了。 喝酒伤身,喝酒误事。喝酒易惹美娇娥,喝酒总多麻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