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医馆。 柳还行伤得很重,右腿和胳膊上已经皮肉翻起,正流着血。医馆人手少,病患们正排着长队,顾兰亭便要了三七粉和金疮散,自己给柳还行上药。 “嘶,兰亭,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柳还行边疼得龇牙咧嘴边问。 “这儿离客栈也不远,我听说有人跟太师的儿子打起来了,就怕是你,没想到还真是你。”顾兰亭皱着眉,放轻了动作。 “你跟杨遇安一起来的?” “没有,我该是比他先来的,我来时正看见周大人……把你拎起来。” “……什么叫把我拎起来,就不能给我留几分脸面吗?”看顾兰亭眼里起了促狭的笑意,柳还行语气佯怒。 “你还要脸面这东西做什么?能吃吗?” “能喝……嘶……你轻点!” “少贫嘴了,呆子,你要长记性了,行事该放则放,该收则收,注意分寸。如今惹了柳仁,怕是以后他都不会要我们好过了。” 顾兰亭的语气严肃又认真,柳还行也收起了眼里的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怕什么,我也不想要他好过。” “要他不好过,哪儿那么容易?” 顾兰亭低头叹了一句,不再说话了,清水一般的眸子升起一团看不清的雾。 不多时,顾兰亭便给柳还行上好了药。这时来了一个奇怪的病人,医馆里突然喧闹起来。 “大夫,我今日误食了一只滑虫,现在腹中绞痛,这该如何是好?”来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子,语声洪亮。 “啊?滑虫?”问诊的老大夫吃了一惊,他还从来从听说过人吃滑虫的,那可是个顶污秽的东西。 老大夫反复给那老人诊了诊脉,脉象平滑,没有什么不对。 “你肯定是吃了滑虫腹中绞痛吗?可吃了别的什么东西?” “没有,今早吃了滑虫之后,我便再也没吃过东西。” 大夫听完捋了捋胡子,照理说滑虫应该无毒,可怎么又腹绞痛了呢?老大夫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一筹莫展起来。 “哈哈,饿死鬼投胎吗,怎么会吃这么龌龊的东西?” “那滑虫是有毒吗?” “要不要吃点儿杀虫药?” …… 医馆里的一众人,有人嬉笑,有人议论,还有人高声出着主意。一旁的顾兰亭这时也听清了事情原委,她起身,走近了那吃了滑虫的老者。 “滑虫没有毒,《本草纲目》曾记载:蜚蠊,行夜,蛗螽三种,西南夷皆食之。蜚蠊即是滑虫,可见食之是无碍的。这位老丈腹痛,想是滑虫不洁所致,敢问老丈是否有腹泻之症?”顾兰亭看老丈面色发黄,心里已有了论断。 “确有腹泻之症。”那老者看向顾兰亭时,眼神里闪过了一丝讶异。 “那,用葛根芩连汤煎服即可。老丈若是不放心,还可辅以两钱樟叶,樟叶有杀虫之用。大夫,你认为如何?”顾兰亭语气恭恭敬敬,俯首作揖问着那老大夫的意见。 “甚好,甚好,公子此法甚好,是老朽愚钝了。”老大夫有些羞愧,刚才一慌,他竟然忘记“望闻问”三个字了。倒是眼前这后生,虽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模样,见识却是不凡。 老大夫对顾兰亭拱手作揖以示敬意,医馆众人也纷纷向她投去赞赏的目光。 一场笑闹随即结束,顾兰亭也准备带着柳还行回客栈了。只是她还未上马车,便被刚才那老丈叫住了。 “公子留步,多谢公子。”老丈俯首对顾兰亭做了一个揖,动作标正。 顾兰亭扶了老丈起来,此时离得近,她才得以看清老丈的样貌。他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虽蓬头垢面,但眼神矍铄,身形又健壮,多半是个练武之人。 那老丈一直看着自己。 顾兰亭觉得老丈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但又说不清是哪里奇怪。她对这位老丈,颇有几分好奇。 “是人皆有仁心,老丈不用道谢。老丈……是军中之人?” “公子好眼力,我原是太师麾下一名副将,后来老了,便在这京兆尹做了一个马仆。” 老丈说着看向了酒楼对面的京兆尹府,目光里俱是沧桑淡静,顾兰亭也随之看过去,若有所思。 她并不认为一个在太师麾下当过副将的人会来京兆尹做一个小小的马仆。 “时候不早,在下得回去了,老丈注意洗盥,盼早日去病。” “一定注意。” 那老丈看着顾兰亭的马车远去,缓缓笑了。他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岁月刻磨留下的皱纹,此刻都舒展起来了,看起来慈祥又和善。 他三年前从刀山血海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如今长大了,愈发沉稳练达了。想来是这些年,压在她心上的东西,太多太重了,迫得她不得不成长了。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整日笑着、闹着的小姑娘啊! 世事茫茫如流水,如今已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可怜。可叹。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车上的顾兰亭不小心碰到了头,她心中恍似突然察觉了什么,撩开帘帷探头去看,那老丈果然还站在街中央看着她。 “呆子,你说,刚才那老丈,我以前认识吗?” “啊?应该不认识吧?”柳还行刚被颠醒,正打着哈欠。顾兰亭又问他这样的问题,他其实并不清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直观想法。 “我觉得……他也认识我。” “怎么可能,阿宁那哥哥认识你,老丈也认识你?会不会是你想多了,他们都是京城人士啊!” “希望是我想多了吧。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过去我好像忘记了,好模糊。” 顾兰亭脑海里,只记得自己原是绍兴名门沈家的嫡小姐,后来家族灭门,她逃出来,顶替那时刚好夭折的远房表弟顾兰亭的身份活了下来。 除了灭门,她很多记忆都是模糊的。 而柳还行,是她那表弟,真正的顾兰亭的发小。他知道她的身世,可对她的过去,知道的也并不多。 “兰亭,你别想太多,他们不可能会认识你。据我所知,你在沈家的时候除了上家族的私学,根本就没有在外露过面,外人不可能会认识你。而且,真正的顾兰亭自小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你又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如今顾叔顾婶已经过世,现在除了我,应该没有人知道你就是当年的沈兰亭了。” “那我私学那些同窗呢?” “你们沈氏家族私学,连夫子都是沈家的,外家子弟不可能进去……” 三年前,沈家被诬以“通敌罪”,导致满门抄斩、九族尽诛,除了沈兰亭,无一活口。 后面这句话柳还行自是没说出口的,他不想提起顾兰亭的伤心事。可顾兰亭的脸色,还是瞬间煞白,眼睛里也氤了水气。 有些记忆,已经汹涌而来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毅之私济蛮夷,通敌叛国,罪证已实,着赐满门抄斩,九族尽诛,家产尽数没入皇庄,钦此!” 顾兰亭从来不信什么通敌叛国。她只知道,自己的爹爹富甲一方却有仁爱之心,是受万人敬仰的一代侠商;她的娘亲才情出众又精于医术,是邻里皆夸的贤妻良母。 可一道圣旨,什么都没有了。 惨烈的尖叫,满地的尸体,仇人带血的刀,族人的鲜血还有母亲绝望的眼光……一切都是那么深沉而热烈,只要一想到,便如心上一场凌迟,千刀万剐,叫人心痛欲死。 良久,顾兰亭闭了闭眼,硬生生逼回了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哭了。 因为眼泪这种代表脆弱的东西,她已经不需要了。 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先进翰林院,再进内阁。她要平步青云,她要为家族平反,还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而当年诬陷沈家通敌叛国的仇人,就是如今权倾朝野,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的太师,柳儒意。也是他亲自带兵,烧杀抢掠间,灭了沈家满门。当年沈家百万财产,很多都落入了柳儒意囊中。 可叹她沈家原是“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可百代荣华,俱毁于一罪。 从江南巨富到家破人亡,只用了一纸皇绢,一语佞言。 她恨。 她身上所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荣辱,还有整个家族的命运。盛极必衰,她才不相信这是她沈家注定的宿命。 她不信命,她要抗命。 别人都道她如兰似菊,从容淡静。可他们不知道,她心中有滔天的恨意,那恨意支撑她活到现在,支撑她从不谙世事的沈兰亭,变成如今的沉稳练达的顾兰亭。 她心里兵荒马乱,寸草不生,但她从来不会与谁言说。 帘外风定,马车停了下来。顾兰亭率先下了车,她抬头看向虽昏黄却依旧明亮的日光,握紧了手掌。 她不信命,或许也是某种,写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