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如珪从一瓢冷水中惊醒。
雁关暴雪已成常态,她的眼中尽是夜暮昏沉。泥泞古道旁篝火冉冉,两侧精兵镇守,刀枪密集如林。
戚家该死。
春水江一役,戚老将携五万重骑远撤江东,剩余两万轻兵步骑留守邺城。一同带往江东的,还有七万人马的军粮储备。步骑营断了补给,又逢暴雪连天,无所仪仗,戚如珪赶到时,正赶上金寇大肆屠城。
千万支蹿了火的箭矢如暴雨梨花般从天而降,不出半刻,便将邺城焚为火海。
戚如珪被副将临泉秘密送往江东,不曾想衡王的人已赶至燕北兴师问罪。戚如珪从那春水江中爬出来时,蕃南龙虎军少尉正持刀杵在她跟前。
是顾行知。
戚如珪认得他,蕃南王顾重山幼子,少时随戚老在蔺都打过几次照面。那时候的顾家小哥还只是个听戏斗蛐蛐儿的小毛孩,恍恍十数年,竟也出落得一身英武。
他站在迷了眼的风雪里,宛如一樽冰塑。手中弯刀凛冽,辉芒漪荡。
也是在这样的沉寂里,顾行知提刀直插要害,新血噗嗤横溅,凝落在地上漾出炙艳一片。
父债女偿。
戚泓身为燕北重将,与孙黎共掌北方军权。只因燕北地势险要,金寇诡谲多诈,戚家难以独当一面。孙氏中兴,新辈骁勇之才备出。春水江一役,孙家军以做前瞭,而戚老与独子戚如海掌配军资。
原本只是循例一战,金寇连年进犯,连年被打得屁滚尿流。却在今年这一遭上占了先机,抓住邺城空着肚子的两万步骑穷追猛打。
逃撤江东的戚老畏罪自戕,连带若干密将亲信都一一自刎。五万重骑瞬失领挚,无头苍蝇似的四处乱逃。金寇乘胜追击,攻势凶猛,不出三天,便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七万人马,无一幸存。
顾行知奉衡王之命驱兵北上,彻查春水江军资调配失当一事。此事干系重大,已惊动蔺都各路党派。衡王亲命顾行知提拿戚党,太后亦派出风长使快马加鞭赶往燕北,只是还是被顾将抢先一步,提前抓到了流落江中的戚如珪。
罪臣之女,死有余辜。
顾行知手握刀柄,死死盯着身前女子。
戚如珪也不反抗,任由那狭长刀身没入胸腔。她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春水江寒,她早被冻得失了知觉。
“七万人马尽数被灭,唯你独善其身,戚如珪,你可知你父亲犯的是何等罪过?”
话音刚落,戚如珪才感觉到胸腔内传出的痛意。经由须臾迟缓后,戚如珪忆起前两天的场景——
两天前,戚如珪答应陪同父亲一同视察军资筹备。她本无意政事,只与戚老闲中作伴。手头的枣泥酥还没送到父亲手里,邺城大火已烧透燕北的青穹。
戚如珪站在城中车马道上发了疯一般寻觅,她避开漫天箭雨,一具一具翻看着尸体。
滂沱大雪迎空飞落,淌着水的雨燕振翅难鸣。鲜血混着兵甲锈气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戚如珪十指惊颤地翻查着,全然不顾周身砸落的焰雨。
是临泉把戚如珪从火海里扛了出来,步至春水江畔时,他的腹背插满了箭矢。
策马啸风的金寇穷追不舍,临泉拖着戚如珪驻足江边,微微一怔,望着春水江中翻涌的碧波,他问:“阿珪可怕?”
“不怕!”戚如珪乌珠圆瞪,一袭红衣随风乱舞。
“不愧是我戚家的好儿女!”
临泉挽起戚如珪的手,将一块残玉塞到她手里。戚如珪拽着那玉,旋身跃入江中。
到江东去!
到江东去!
一定要到江东去!
戚如珪大口大口吞吐着江水,拼命向对岸游。临泉跟在身后,冲那追杀的金寇招手,对方搭弓上弦,只用三箭,便射穿了他的眉心。
临泉暴毙。
微不足道的血色很快被江浪所掩去,如同赤墨滴入浊酒池,顷刻了无痕迹。
戚如珪不敢回头,继续朝岸口游。她分不清眼前的水是浪还是泪,她想活。
她只想活。
血滴嗒滚落到冰花上,有热气嗤嗤冒出。升腾的水雾氲在刀片,映得戚女的双眸更见清冽。
顾行知转了转刀柄,横手一拔,戚如珪蜷作一团,痛得撕心又裂肺。
“顾将,此女动不得……万一太后……”顾行知身边的孙黎上前两步,似有担忧。
戚如珪嗤了嗤鼻,这哪是忌惮?怕是在提醒顾行知,自己上头还有太后做保呢。
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衡王与太后水火难容。太后与戚氏亲好,而衡王对顾氏宠爱有加。顾行知是衡王的人,此次前来燕北也是衡王的意思,衡王意图打压太后,而戚家,自然就成了杀鸡儆猴的首选。
可怜戚老子嗣单薄,到了如今这一辈,除了戚如珪这个女儿,就只剩下一个儿子——戚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