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亭心中有事,沉默的不能再沉默,容玄素站在一边脚都有些酸了。在曳地长裙的遮盖下,她偷偷抬起脚跟活动起脚踝。 这时,魏东亭忽然发问,“你可知何为藩王?” 魏东亭对容家的态度多少让容玄素对他有所改观。也好,她也不愿意和这位一朝别过,此生不见的皇室宗亲硬碰硬。于是,容玄素笑得清浅,“依玄素拙见,坐拥兵权,富甲一方?” 魏东亭闻言嘴角也浮上笑意,“你说的倒也没错。” 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渐渐消失。魏东亭接着说,“可是还有一点只有身居其位才能深有体会,那就是被人猜忌。” “被君主猜忌,被臣子猜忌,被同僚猜忌。” 容玄素惊讶地看向魏东亭,他的意思是…… 猜出她心中所想,魏东亭补充说,“不是你想的那样。虽说自古以来,生于皇家就意味着兄弟阋墙,但我与皇兄不会。” 不知他为何能笃信至此,皇家秘辛,容玄素无意打探。此外,因着魏东亭下午对她的冒犯,尽管直觉告诉她魏东亭不会真的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容玄素也不想和他深交。 历来天子薄性情。在容玄素看来,像魏东亭这样曾经离称帝只差一步的王侯,为敌为友,都不适合。为敌,敌不过。为友,多伤情。 容玄素微微一叹,语气略带沉重,“殿下,玄素来访是来继续下午被打断的话题。为何会有容家第三子随同南下的旨意?” 魏东亭目光投向浩荡的江水,将事情原委娓娓道来,“本王的父皇原有四子。大哥魏东辰自小随父皇南征北战,可惜年纪轻轻便命陨战场。我二哥魏东熙自幼体弱,大哥去世不久,他也离开了人世。前朝皇帝昏庸无道,然外戚久持朝政,势力不可小觑。父皇历经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沥尽心血推翻前朝统治,多年来总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终究没能熬过病痛。临终前,父皇召来三哥与我,以及亲信重臣,立下第一道旨意也是最后一道旨意。命皇兄完成他未竟心愿成为大魏元帝,封本王为律王。” 伴随对这段往事的讲述,魏东亭脑海中涌现出许多被时间洪流冲淡的记忆。 “父皇深知本王是个不愿受拘束的性子,本王亦无意于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乐于当个闲散王爷。可高处不胜寒,当初随我父皇征战的老臣一个个离世,朝中肱骨之臣新旧更替,就开始有人嫌本王碍眼。” 容玄素侧颜认真看他,“玄素以为,律王殿下您不是那种特别在意外界风评的人。” 魏东亭大概知道坊间关于他的各种传闻,他闻言并未生气,而是转过头来对容玄素展颜一笑,“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容玄素莞尔,“玄素没有半分辱骂您的意思。” 魏东亭毫不在意,他再度把视线转向江水,“其实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在意那些迂腐的书呆子怎么说。但是魏东亭可以不在意,律王却不能不在意。于是本王向皇兄讨了一块封地。虽然是大魏亲王,但本王基本是按照藩王的规制谒见皇帝以及处理事务的。” 魏东亭此刻神情严肃,他背手而立,衣袍被江风吹得鼓起。容玄素开始迷惑起来,她需要重新审视这个花名在外的“亭公子”,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或许他不像外界说的那样庸碌纨绔。 “可就算本王这样,还是有人对本王不放心。”容玄素听到魏东亭“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从前年开始,每年都会有朝中大臣往皇兄那里递折子自请伴随本王回封地。说得倒是好听,实际上还不是来监视本王的!” 容玄素微讶,她从不知道此间竟有如此缘故。整理了思路,她再次发问,“殿下明明知道他们的意图,为什么不拒绝?以您和皇上的关系,不至于走到无法摆脱的地步。” 魏东亭哂然一笑,“是本王主动要求皇兄批准他们上奏的折子的。” 容玄素想都没想,跟着重复道,“哦,是您主动要求······”话还没说完,容玄素瞳孔骤然放大,“什么?主动要求?” 容玄素有些无语,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还自己主动往上撞,他是不是傻? 魏东亭回头瞥她一眼,“不然还能怎样?虽然本王确实瞧不上那些书呆子猜忌到本王头上的想法,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对我皇兄忠心耿耿,其中一部分人政绩更是可圈可点。皇兄最开始并不赞成,再后来拗不过本王就放任本王不管了。” 这回容玄素全明白了,合着被皇帝万般纵容的律王也有这番无奈。至于她的父亲容清,八成是被她眼前的这个人临时拉来当挡箭牌了。 容玄素出言询问来验证心中猜想,“我爹是你临时拉来做幌子的?你压根没想过真的让容家人随你南下?” 魏东亭徐徐转身,与她相对而立,“没错。” 容玄素怒火中烧,声音突然拔高,“既是如此为何不派人告知容家?你可知过去这大半个月容家人是怎么过来的?” 说起这件事,魏东亭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本王······忘了。” “忘了?”容玄素看魏东亭发窘的样子不像说谎,她觉得过去十六年她生的气都没有认识魏东亭这一天多。秀眉紧蹙,容玄素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连招呼都没打。 知道自己理亏,魏东亭王爷的架子不摆了,他跟了上去,“我不是故意的。” 容玄素没理他。 跟着下了楼,魏东亭重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容玄素当作没听到,还是没理他。 “哎,我······”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魏东亭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揉了揉磕到的鼻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微微转头,魏东亭这才发现走廊尽头一脸目瞪口呆的绿婉。他尴尬地掩饰说,“既然玄素姑娘准备睡下了,本王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话毕,魏东亭匆匆离去。 直到魏东亭的身影彻底消失看不见,忍得很辛苦的绿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次日一大早,魏东亭先去看过冬青的伤势,就来到容玄素住处门前。敲了敲门,绿婉应声打开房门。跨过台阶,绿婉反手将房门紧闭。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绿婉盈盈一拜。 看见绿婉,魏东亭忽而想起昨夜的尴尬。没关系,反正他脸皮厚,“绿婉,玄素姑娘醒了吗?” “回殿下,玄素姑娘早就醒了,早饭都用过了。” 魏东亭一边嘟囔着“那就好”,一边抬手就要去推开房门。没想到绿婉迅速抬起手臂拦住了他,魏东亭疑惑地看向绿婉,绿婉憋得住笑声却憋不住笑意,“殿下,玄素姑娘今早醒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若殿下来访一律不见。” 魏东亭气得脸都青了,不敢再看绿婉,他紧紧抿唇拂袖而去。 一连三日,魏东亭都没能见到闭门不出的容玄素。直至第四日夜里,魏东亭因故不得不让绿婉转达他有要事告知,容玄素这才主动来见他。 二楼,雅诗阁。容玄素一身紫色流苏罗裙,和魏东亭对坐在圆桌的两侧。眼见容玄素面上的浅浅笑意,魏东亭竟感觉心里十分的放松。 绝口不提那日的不快,魏东亭直切主题,“你可谙水性?” 容玄素如实答道,“玄素幼时随外公在粟西生活过两年,水性很好。” 粟西有大魏最大的渡口,以及最长的海岸线。即使是浅滩,亦是暗礁丛生。既然她能在那里学会游水,魏东亭立刻放下心来。他面色一正,十分郑重地说道,“今夜子时,这艘船会因为船舱漏水而沉入江底。” “什么?”容玄素吃惊地瞪大眼睛。 魏东亭瞳孔微缩,“最晚亥时三刻,你必须回到雅诗阁。需要你泅渡至少两刻钟的时间,除了能随身携带的重要物品,其他什么都不能带。” 容玄素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又是为了什么?” 魏东亭一口饮下半杯茶,轻描淡写地说,“有人想要我死。” 容玄素一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整个大魏,有谁会想要这个皇室王侯的性命,又有谁有能力把他逼到不得不弃船的境地? 她再想问的详细些,魏东亭垂眸摆手,示意她不要深究。心事重重地回到房间,容玄素把容江的信卷成卷放入一个小圆筒,在绿婉的帮助下用蜡封好。她换上上船时穿的那身男装,小心翼翼地把圆筒置入怀中。 亥时一到,容玄素确认好随身物品,回到雅诗阁。一桌两椅被搬到西侧的窗前,魏东亭从她进屋起就没说过话。外面传来喧闹的江水涌动之声,船上却无人作声,寂静的可怕。 容玄素心里直发慌,她目光紧锁一直在沉默望月的魏东亭。不知如何开口,双唇微启,却又作罢。 许久,远处闪现零星的光。魏东亭眉头一皱,来的真够快的。 “苏扬,动手。” “是。” 容玄素立即紧张起来,她猛地站起走到魏东亭身边。魏东亭从袖中取出长长一条银色带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他拿起带子抬手环上容玄素的右手手腕,容玄素吓得退后半步,瞬间又被魏东亭强势拉回,“别躲,这是救命用的。” 形势危急,容玄素顾不得男女有别,任凭魏东亭把带子紧紧系在她的腕上。系好了她的,魏东亭动作迅速地把带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的左腕。将她带至雅诗阁窗外的甲板上,魏东亭唇角弯起,“准备好了吗?准备好了我们就出发了。”语气轻松到像是约她出门逛个街。 皎洁月光下,他的笑,他的眼,摄人心魄。容玄素心中的紧张感登时荡然无存,她报之一笑,“准备好了。” 随后,伴随着“扑通”的入水声,一双身影消失在甲板上,难寻踪迹。 魏东亭起先担心容玄素跟不上他的速度,片刻后他发现容玄素所言非虚,水性着实不错,就游得更快了。 即使是暮春时节,夜晚的江水依旧刺骨难忍。容玄素不知所向何处,只能按照魏东亭的指引,不断的向前游。早在入水的那一刻,她就已经通体冰凉。紧咬牙关,容玄素也加快了速度。 不远的前方就是龙峡渡,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过往船只触到这里的暗礁全船覆没。龙峡渡的危险不仅在于它的纵深狭长,还在于整个龙峡渡两岸均是峭立嶙峋的石壁。不谙水性的人一旦在此落水,必死无疑。魏东亭放缓速度靠近容玄素,右手牵起她的左手,谨慎地观察他们附近的水域。 这夜月色正好,江面被尽情铺洒着辉光。魏东亭带容玄素游过龙峡渡的大半,体力消耗的极快。容玄素曾在海边生活过,她太了解此刻的凶险。细致地留心每一处,容玄素突然间看到了什么,未及深想一把拽过魏东亭,抱住了他的腰。 水下暗潮汹涌,再加上魏东亭毕竟是个男人,对她而言实在太沉重。容玄素来不及躲闪,翻转间她的腰重重撞上了一块礁石,疼得她下意识张开了口。 冰冷的江水瞬间灌入她的口中,呛得她近乎窒息。容玄素渐渐失去意识,环抱魏东亭的双臂无力地缓缓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