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瞒答应了赵月昕去看收徒大典,遂一大早带着暮暮去往山头,那里已是人头攒动,乌压压的一片,各派领头人带着自家徒弟分别坐于四方,齐齐望着玉台上的人。 玉台上为首的段一省神情肃穆,仙君长老们皆负手而立,或清冷或温和的目光一一扫过底下众人。 姜瞒手搭凉棚,四下乱望,却冷不丁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有些迟疑道:“丁归?” 声音不大,暮暮仍听得一清二楚,冷着嗓音道:“就是那个差点折辱了你,还妄图痛下杀手的大师兄?” “你总结的还真是精辟。”姜瞒笑道,只是眼里没一丝笑意。 姜瞒是在离开术影门后遇见的任清盟三人,此前的事她不爱讲,他们也不会问,直到在某一争抢功法的混战中遇到了丁归,两人言语往来之间三人才获悉姜瞒在术影门中的腌臜事,遂心下忿忿。彼时的姜瞒满心的厌恶,不欲与他多做纠缠,而他们三人则自认为不算光明磊落的君子,于是一合谋,联手坑了丁归一把,虽然实力不如对方,没能给他造成重创,但确实让他与快要到手的功法失之交臂。 看着他几欲吐血的不甘模样,三人大快,当天买了最烈的减梅酒,拉上姜瞒,围坐着火篝喝的那叫一个昏天黑地,尤其是任清盟,醉了之后唠叨个没完,把他们的坑人计划一五一十地告知姜瞒,间或夹杂着不少响亮的酒嗝,酒气逼上来,惹得姜瞒连连后退,笼住鼻子道:“那时的情况多危险,自保还来不及,你们竟然还合谋坑人?谁给你们的勇气?” 任清盟迷离着眼,搂着酒坛傻乐:“嘿嘿嘿嘿嘿嘿。” 雀禾一把勾上她的脖子,嚷嚷道:“明明是关心我们,干嘛装出不领情的样子。” 姜瞒也有些醉了,没了平日里的客套笑容,卸下面具,一把拍掉雀禾的手,皱眉道:“谁关心你们了?若是被丁归发现,他一个指头都能碾死你们。” 雀禾瘪瘪嘴,不说话。 暮暮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醉醺醺道:“什么丁归,明明是乌龟!大乌龟!” “哈哈哈哈哈哈嗝。”任清盟道。 火光映着三人乐不可支的模样,姜瞒置于其中,恍惚间竟觉得心里涌上点点心安,是那种可以放任自己在他们面前睡去而不用担心随时会被捅一剑的心安。 她想,只不过是烈酒造成的假象罢了。 “暮暮。”她突然出声唤道。 暮暮从回忆里拔离出来,下意识接道:“什么?” “等我复活了任清盟和雀禾,买了减梅酒,咱们四个再一起大醉一场吧,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 暮暮知她也想起了那段回忆,于是应道:“好。” 敛神,收徒大典已经开始了,段一省先是说了一堆“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前来参加我段月宗收徒大典”云云,然后便是各大门派恭声说“哪里哪里”,为表自家诚意,送上了许多礼品。 轮到术影门时,却出了意外。对姜瞒来说,不出意外才奇怪。 只见丁归一挥手,叫人拖上来一个巨大的笼子,黑布掀开,露出里面皮毛光滑眼珠清润的灵兽,他笑道:“这便是我术影门的礼品。” 送灵兽?不知段月宗的百兽园里已有四千灵兽吗,哪还会稀罕他这一只啊。 段一省没什么表情,刚准备照例道谢,丁归微微眯眼,抬手打断他:“先不急,宗主,我话还没说完呢。” 环视一周,他的语调里有莫名的兴奋:“我送的原本是筑基丹,想着你们收了这么多天赋异禀的徒弟,不消多时便会有人冲击筑基,故特此备下一颗筑基丹,谁知出发前没看牢,被这畜生给吞了,无奈之下只好把它带过来了。” 一句“畜生”惹得不少人皱了眉头,丁归却自顾自说道:“但我这筑基丹并非普通的丹药,即便被畜生吞下,药力也不减,只是融于血液骨肉之中,你们须得将其抽血剥皮,生啖其肉,方可转化药力,百分之百突破至筑基,而且灵气全满。” 他每说一个字,段一省的面色就难看一分,及至最后,已是面沉如水,冷喝道:“吾等名门正派岂能似蛮人一般生吞其肉!它乃二阶灵兽,不是你口中的畜生!” 丁归却不着恼,狭长的眼睛直盯着他:“宗主这话说的,好像我才是那蛮人,罢了罢了,一片好心反被呵斥,我何必去讨那个嫌,这畜生随你们怎么处置,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言下之意却是段一省为顾及面子才说那些漂亮话,实则得了灵兽便会交予弟子,将其生吞活剥。 一众来祝贺的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觑着眼在二人之间打转。 不少人都知道段一省和丁归同为返虚大能,曾争抢过的法器灵符功法不计其数,二人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时可以说清的。术影门在正派中名声并不好,可毕竟都是同道之人,剿杀魔修时还得依靠着人家一份力,到底没有撕破脸皮,只要不触及根本利益,这些不入流的小手段也是能忍就忍。 段一省不可能为一只二阶灵兽就与丁归翻脸,只得敛眸,冷声道:“怎么处置灵兽就不劳你费心了。” 说罢,传音叫人把灵兽带下去送入百兽园,和缓语气说些场面话,气氛这才热闹起来。 丁归也不再作妖,重新坐回竹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收徒大典的下一个环节。 各派送完礼后,会有一个“仙青祝画”,仙君长老会让自己的徒弟控制自身灵气引入到仙青纸中,一个时辰后仙青纸会根据各处分布的灵气的厚薄程度,显现出不同深浅的颜色来,构成一幅画。此环节考验的是弟子对灵气的掌控能力,以及对画面的构思能力,是每次收徒大典的重头戏。 果然,段一省让人端上仙青纸,呈于台上内门弟子的面前,并叫人看着时辰。 内门弟子凝神看着仙青纸,脑海中思索着该画什么才能既显出自己的水平,又符合收徒大典的热闹氛围,不少脑子转的快的,已经伸出手指,调控着仙脉里的灵气从指尖钻出,如小蛇一般没入了仙青纸中,留下一丝浅淡的痕迹,又眨眼消失。 陆僧舟立在其中,眉头紧锁,目光暗沉。他向来性子沉稳,不容易被外物侵扰,可是这“仙青祝画”,他若画不好,丢脸的是段宥。一想到段宥将会接受众人异样的目光,他便如芒在背,只恨自己的弱小无力,手指竟轻微地颤抖起来。 他抬头望向段宥,后者依旧冷若冰霜,气场强势得让人无法忽视。他突然希望她能察觉到他的目光,然后转过头来看他一眼,那样他会心安。 可是他看了半个钟,她未曾回头。 或许,不是察觉不到,而是毫不在意。 陆僧舟垂下眸子,掩盖住眼底幽深的失落,指尖稀薄的灵气别别扭扭地钻出来,跌落在仙青纸上。 每一息,对他都是种煎熬。 一个时辰后,弟子们收回手,齐齐后退一步,面上是强忍的得意。 段一省每走到一个弟子的面前,都会向众人展示他的画,或大气磅礴,或清丽旖旎,皆获得众人一声赞赏。 到云断时,赞赏化为惊叹。 云断的仙青纸上满是山川河流,每座山都姿态各异,有高耸入云的,有巍峨险峻的,有烟波浩渺的,甚至每条河流都不尽相同,有的平坦宽阔,有的崎岖曲折,为了区分这些山川河流,云断还特地浓淡参杂,这片墨绿泼洒,那片就浅绿流淌,看起来非常的赏心悦目,只恨不能把这幅画裱起来。 段一省极为满意,冲云断点了点头,后者温和一笑,悄悄朝台下的云瞧眨了眨眼。盖因上台前云瞧叮嘱过他别给师尊丢脸,此刻见他邀功一般的神情,云瞧冷淡的面部线条渐渐柔和。 云断的下一个是赵月昕,这心大的姑娘实在想不出该画些什么,便干脆把段月宗的宗规腾了上去,洋洋洒洒三千字,竟是横竖撇捺都非常穹劲有力,细致处一点也不马虎,比起云断也不逊色。 云断悄声道:“你可以啊,竟把宗规全背下来了。” 赵月昕站得笔直,面上严肃,实则心下已经笑开:“多亏我师尊,昨个罚我把宗规抄一百遍,就是傻子也能记住了。” 云断:“……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被罚吗?” 赵月昕瘪嘴,没有回答。 那头,段一省来到陆僧舟的面前,一挥袖子,仙青纸上竟慢慢浮现出一幅孩童嬉戏图来,各个扎着小辫,神态天真,动作不一,左下角还有只灵兽眯着眼,似是在沐浴着阳光。 中规中矩的画,胜在生动。 段一省点点头,没注意到陆僧舟的异样。 这,不是他的画。 陆僧舟诧异莫名之余,只觉快蹦出嗓子眼的心脏又落回原位,余光注意着段宥,隐隐约约生出一丝庆幸。 想来是布置仙青纸的人,自作主张把他的换成早已画好的仙青纸,避免段月宗的脸面在他这里丢尽。 台下的丁归眯起眼,见他面部肌肉慢慢松弛,倏地一笑,朗声道:“宗主,请等一下。” 段一省顿住身形,压住心底溢上来的不满,沉声道:“丁门主又有何事?” 丁归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冷笑道:“我想问宗主一句,这‘仙青祝画’上可能作弊?”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段一省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丁归一指面色沉静的陆僧舟,道:“他的仙青纸怕是一早就画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