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省怔了下,目光狐疑地移向陡然间僵硬脊背的陆僧舟,垂眸,视线又落在仙青纸上。 因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在“仙青祝画”上动手脚,之前并没有仔细观察过仙青纸,也不像丁归始终注意着陆僧舟的神情,一时疏忽,如今看来竟真的是早已画好的成品! 名声斐然的段宥仙君收了一个资质连外门弟子都比不上的徒弟,这徒弟还公然在收徒大典上作弊,将段宥,段月宗的脸面都丢尽了! 人群窃窃私语,或不怀好意,或幸灾乐祸,或难以置信。 成为焦点的陆僧舟咬着牙,感受到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他晃了晃脑袋,眼眶有些发红地看向段宥。 段宥也在看着他。 没有失望,没有愤怒,没有质疑,仍是千里冰霜。 陆僧舟的血液刹那间凝固住。 “陆僧舟没有作弊。”姜瞒默然地盯着台上的他,说道,“可他说不清了。” 暮暮道:“这个丁归纯粹来惹事的?” 姜瞒摇头,道:“不是。”看了眼欲言又止的暮暮,又添了一句,“犯贱是他的本能,他应该是有事来段月宗,只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本能而已。” 暮暮:“……” 眼见着收徒大典将近尾声了,姜瞒带着暮暮回到了百兽园,照例喂给千嘤狐灵气,后者急不可耐地吸食着,身上银亮的狐狸毛越发有光泽,晃动时就像一片银白汪洋。 “少吃点。”暮暮有些不满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千嘤不爽地别开头,继续将被仙脉滋养过的灵气纳入内丹中。 半个时辰后,千嘤歪在一旁心满意足地晃着尾巴。姜瞒靠在笼子上,小骷髅则整个倚在她的臂弯里,抬头无言地看着暗色天幕。 夜风寂寥,一人一骨一兽都陷入了一种难得的宁静中。 “千嘤,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话。”姜瞒轻声开口道:“虽则我变了容貌,改了声音,修为也大不如前,尺宵剑还在万泷冢封着,但是这几天我对你说的话,不信你还认不出我来。” 千嘤尾巴一扫,整个身体蜷成了圈,并不理睬她。 姜瞒也不在意,继续道:“你现在对我充满敌意,要么是在气我那一巴掌,要么是气我那时扔下你,一走了之。” 千嘤狐听到最后几个字,稍稍抬起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又重新埋进了尾巴里。 她还想说点什么,静谧的夜空陡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等她站起身时,已有两个兽仆来到她面前,提着灯笼道:“你怎么还在这?赶快回去。” 说罢,又往别处巡视了。 姜瞒点头,刚牵着暮暮往前迈了几步,就听见二人的窃窃私语。 “你说宗主仙君他们在星河殿讨论什么要事啊?” “我猜啊肯定跟魔修有关,你没看宗主连丁掌门都叫过来了吗?” “难怪这次收徒大典来了这么多平日里与我们不常往来的门派,一定在商量着怎么围剿魔族!” “嘘。”另一人连忙把食指压在嘴唇上,瞪圆了眼睛。 接下来的谈话便听不见了。 姜瞒笑了笑,这么多年了,道修和魔修的恩怨还牵扯个没完,有的人是为心中那一片正气,有的则是为了“利益”二字,段月宗她不好随便下定论,丁归却绝对有自己的盘算。 在她还是尺宵尊的时候,就见过他的野心与贪婪,并屡次为其所害,若不是最后关头掌门匆匆赶来,他早就毙命于她的剑下,哪还有如今的门主之位。 重来一次,她不想浪费时间在从前的恩怨上,只要他别惹她,她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神游天外时,手中握着的冰凉骨指突然消失。 她停了下来,低头看向身侧。 暮暮不见踪影。 压住心中一瞬间攀升的焦急,她沉着脸色环顾四周,将熟悉的一草一木都纳入眼中,心下了然。 她又入阵了。 而且这次摆阵之人非常精通阵法,混不知鬼不觉就让她入了阵,若不是暮暮的突然消失,连浸淫阵法多年的她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出来,且阵法里没有一丝破绽,阵眼也不是炼气五阶的她能够劈开的,这就意味着她何时出阵又以什么条件出去,皆看摆阵之人的心情。 姜瞒摸着下巴,心想这“迷步阵”真是为她量身打造,不知何时入阵,自顾自地走下去永远也走不到折昭院,而且一旦偏离目的地就会拐入一些奇怪的地方,上一息她还在这里,下一息就可能身处哪个兽墓,被里面的兽魂撕扯魂识,直至魂识在阵法里一点点湮灭。 对修士来说,魂识湮灭要比肉身腐烂严重的多,所以布置阵法大多以魂识攻击为主。 看来,是有人要置她于死地啊。 她才踏入修仙界十几天,与那些长老仙君谈不上什么利益冲突,唯一与她有过节的只有余墉,但很明显以他的智商和实力不可能摆出这么精彩的阵,难不成是丁归? 她暗暗摇了摇头,丁归不可能认出她来,此时又在与宗主议事,应该没那个闲情功夫来对付一个炼气五阶的兽仆。 念至此,姜瞒缓缓勾起一个笑容,右边脸颊一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只是一双清冷冷的眼睛似是裹挟着浓稠的煞气。 踏入修仙界十几天,就入了两次阵,烈魂不够,迷步来凑,真当她不会玩阵法吗?她倒要看看,没经过她的允许,谁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姜瞒盘腿而坐,刚给千嘤喂完食体内灵气枯竭,她毫不犹豫地将一抹魂识从主体上撕裂下来,犹如寸寸骨头被打碎般的痛楚,她却没眨一下眼,直接掏出“上古符文逆回”,瞬间把魂识封入其中,似蛛网一般迅速向四面八方扩散。 明明是被画好的符文,此刻却像水一般在符纸上快速流动起来,姜瞒食指点在符文上,符文立刻缠绕上她的手指,再扬手一挥,流动的符文霎时分成十几道“水流”被她的意念所驱使,顺着看不了的阵脉疾速蜿蜒曲折,最终汇入阵眼。 启动阵法需要灵气灌入,而“逆回”则可以让阵脉里的灵气倒行回施法之人的身体里,并引起仙脉灵气混乱,轻则堵塞仙脉一月之内无法补充灵气,重则仙脉尽毁此生无法修炼! 她现在虽无法摧毁仙脉,但也能够给摆阵之人一点教训。 随着符文尽数没入阵眼之中,整个阵法突然剧烈颤动起来,咔嚓一声,眼前的场景碎裂成无数片,渐渐露出场景背后几张错愕惊疑的脸。 姜瞒一张一张看过去,有的陌生,有的熟悉,面上笑意愈浓。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们,段宗主,丁掌门,还有——”姜瞒的视线定格在那蹙着眉抿着唇的仙君身上,“慕仙君。” 这里是星河殿,本该商量着如何围剿魔修的几位大能却合伙摆了个阵,“请”她入阵,实在怪哉。 段一省察觉到体内逆行的灵气,惊疑之下沉着声问道:“你刚刚用的什么符?” 姜瞒站在大殿中心,向他无辜地笑了笑:“我还没问宗主为什么我会在这,怎么宗主先来质问我了。” 丁归眯着眼睛,笑道:“先前段宗主说你能看破封月秘境的阵法,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确实有点本事。” 闻声,姜瞒转过头盯着他,几息之后,笑容越发灿烂:“这你摆的阵法?在我看来,确实不怎么样。” “是吗?”丁归慢悠悠笑了笑,突然寒光一闪,灵剑出鞘,竟是二话不说朝她砍去! 返虚上境的一砍,仅是灵剑出鞘的威势就让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摇摇欲坠,强撑着不肯倒下,眼见灵剑迅速逼近,一个身影挡在眼前,硬生生地接了下来。 慕启琛冷冷地盯着他道:“丁门主,做事还望有个分寸!” 丁归收回剑,瞥了眼段一省后,道:“我若是没有分寸,就凭你也能接下我这一剑?” 慕启琛收回手,暗自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忙转身给几近昏迷的姜瞒喂下一粒地阶下品的丹药。 不过转息之间,姜瞒体内的伤势便好得七七八八,意识也清明起来,抬眼一瞧慕启琛,道:“还请慕仙君告知我一声。” 慕启琛打量她一番,提着的心回归原位,简单说明道:“最近魔族有了动作,正在赶往万泷冢,我们猜测他们是想要夺取尺宵剑,于是打算五日后出发前往万泷冢,不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万泷冢里阵法遍布,我们需要一个精通阵法之人,我想起封月秘境里你的表现,应是破阵的最好人选,且你是‘全仙脉’,灵气元素与尺宵尊相同,可能会与尺宵剑有所感应,倒是可助我们一臂之力。”段一省补充道。 段一省平日偏爱阵法,只是布阵与破阵不同,布阵有图可循,按图摆阵,而破阵却是需要看破层层叠加纷乱复杂的阵脉,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精准地找到阵眼,其困难程度远比布阵要大的多。 姜瞒在秘境里的表现堪称惊艳,他一直念念不忘,这次议事时他偶然提起,丁归趁机提议布阵,看看她的本事,他只犹豫一瞬便不顾慕启琛反对,答应了,因他也想知道姜瞒看破秘境阵法是意外还是本事。他告诉自己,只要姜瞒一有生命危险,便立刻停止阵法,送她出去,然而,姜瞒给了他一个惊喜。 他的这些话落在姜瞒耳中,她只想说一句“关我屁事”。 只因精通阵法,拥有“全仙脉”,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迷步阵”这样危险的阵法,且还要被迫跟他们一同前往万泷冢,面对一堆化神洞天修为的魔修,时刻处在危险之中,他们还一脸“恭喜你通过我们的考验欢迎加入万泷冢小队对此你应该感到万分荣幸”的表情,她真的很想把这帮人砍死。 脸呢!这么无耻也是没谁了。 姜瞒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神情,最后视线定格在丁归身上,后者正摩挲着自己腰间的灵剑,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力,抬起头正对上眼中犹带笑的姜瞒。 她道:“好啊,我跟你们去。” 丁归啊丁归,我说了你别惹我,我不会多看你一眼,你既然出手伤我,就别怪我教你做人。现在的我不足以对抗你,那就利用万泷冢的阵法来对付你。 只要进入尺宵剑的领域,那便是我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