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宏武一生在刀口上讨生活,所杀甚多,却也快意恩仇,不受任何拘禁。他自知戾气之重,作恶之多,只怕用后半生去补救也补不过来。他本来已打算好,就算哪天被人杀死,或被仇家杀死,那便一死百了,痛痛快快地了结这一生。江湖中恩怨纠葛,是非甚多,鱼龙混杂,但也热热闹闹,他已习惯了这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习惯了俗世的喧哗和纷争,他既是参与者,也是旁观者。听到渡化这两个字,预示着下半生将常伴青灯黄卷,吃斋守戒,恪守清规,再不能逍遥惬意,任意胡来,那当真比死还要痛苦。
牛宏武如临大难,脸上惊恐万端,急得像是个厌学贪玩而又要被强迫着去读书的孩子。大叫道:“我不渡化,我死也不去渡化,我没什么好渡的,我求你们杀了我!”
金禅大师凌空一戳,只听嗤的一响,内力所及,牛宏武肩头已然中指。他只觉得穴道被封,一口气提不上来。张大了嘴要想抗命叫喊,却发不出半点声息。
施常珍见到他满脸焦急的情状,忽然拍手大叫:“好!金禅大师的法子真好。”
花无颜道:“他越是害怕什么,便让他去面对什么。他既不能舒坦惬意去做他的山大王,或许就真能渡化成功了。”
黄宜笑道:“恭喜牛二当家得与佛祖结缘,从此武林中少一个祸患,佛门中多一位持戒向善之人。双赢两利,各得其所,大师的法子真妙。”心想:“我还为怎样处置牛宏武而发愁,这样一来,这个麻烦就算去除了。”如此处置,各人均无异议。
金禅道:“阿弥陀佛,多谢各位成全。老衲这就要上路去办这件事,各位请自保重。”
黄宜抱拳道:“金禅大师,晚辈有一事请教。”
金禅道:“少侠想问什么尽管问。”
黄宜道:“晚辈适才听大师与李姑娘对答,料想大师与李帮主是认识的。”
金禅道:“不错!李帮主生前是老衲的至交。五年前,老衲到白马帮作客,承蒙李帮主殷勤款待,老衲每得空,便与李帮主讨论武学。李帮主为人豪脱,武艺高强,老衲很是敬佩。哎!不想竟为奸人所害,老衲处理了牛施主的事后,再去泰安府白马帮吊唁李帮主。”
李惠兰道:“多谢大师。”
黄宜道:“实不相瞒,我们寻找了一个多月,却没半点头绪,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我想李帮主为人正派,遇不平则鸣,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了某些人。那些人衔仇怀恨,溜进白马帮暗害了李帮主,然后销声匿迹,石沉大海。我们这样找下去也找不出什么来,既然此路不通,便从仇家这条线索着手。大师既是李帮主生前至交,是否知道李帮主有什么仇家?望请明示。”
李惠兰恍然大悟。道:“我怎么没有想到从仇家这条线索上去找呢?我真糊涂。”
金禅沉思了一阵。说道:“李帮主的仇家?这个……李帮主生前与老衲会晤过三次,第一次是李帮主创立白马帮的那天,老衲去庆祝。哦!对了,十八年前,白马帮成立的那天,还真有不少江湖侠客与老衲同去。我记得当天还没开席,有一伙人闯进白马帮来,那伙人抬着一副棺材,其中一个年轻人,头上包着孝布,自称名叫陈望远,是鲁东陈家沟陈达生的后人。”
黄宜道:“陈达生是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呢?”
金禅向李惠兰瞧了瞧。道:“令尊与陈家寨结下梁子之事,难道他并没有对施主提起过吗?”
李惠兰道:“我爹从来不说他年轻的事,他每天要不是照看白马帮的生意,就是修炼武功。我和爹讲的最多的是武功,他总是督促我学武,其他事情一概不说的。”
金禅道:“无怪你不知道。陈达生原是鲁东陈家沟人氏,自幼习武,得到年岁渐长,他就不停地找人比武,在齐鲁一带创出了一些名头。早些年的时候,李帮主还在八卦门门下学艺,陈达生年轻气盛,要找八卦门门人比武。”
黄宜、刘紫绮和李惠兰听他说到八卦门的旧事,都不禁倍加留意,全神贯注,一个字也不肯听落。
金禅缓缓说道:“八卦门那时候人才毕集,望重武林。陈达生主动挑衅,八卦门自然要趁机给他点颜色瞧瞧。陈达生以二十八路陈家枪法打败了不少武林高手,风头正盛,八卦门立派已有数百年,自然不将他放在眼里,本想教训一下这个年轻人,治一治他的狂气,让他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八卦门便接受了他的挑战,他们派去和陈达生比武的正是李梁栋施主。”
金禅又道:“李梁栋使八卦棍与陈达生斗了五十多招,最后以一招吴刚伐桂力挫陈达生。按说比武过招,意在切磋较艺,输赢胜败本是一件平常的事。既与利益挂不上钩,也就不必瞧得太重。可陈达生却是自成名以来首次战败,虽然李梁栋和其他八卦门的门人也说了不少好话,盛赞陈家枪法厉害,以宽解陈达生的心怀。嗨!谁知陈达生以为是毕生之辱,败后不久,就传来他暴毙的噩耗。他死时才三十六岁,武林中人无不扼腕长叹。”
李惠兰道:“陈达生既不是我爹打死的,是比武输招后才暴毙的,那我爹就不是他的仇人。可大师你先前却说在白马帮成立的当天,有一伙人闯进白马帮来,自称是陈达生的后人,那伙人却又来干什么?”
金禅道:“我后来听说,陈达生对比武败给李帮主耿耿于怀,以致忧思成疾,英年早逝。陈望远由此推断,如果不是比武输给了李帮主,他的父亲也就不会死得那么早,因此而仇视李帮主。陈望远抬着一副棺材来到白马帮,指明要为父亲报仇。那副棺材是为李帮主预备的,不然他就自己用。”
“当天,满座宾客听他对主人如此无礼,都跳起来要轰他出门。李帮主拦住众人,问明了理由。说当年与陈达生较量枪法,大战三百多回合,虽然侥幸胜得半招,自己却也受了些伤。对陈达生的为人十分敬仰,对他的英年早逝十分痛惜。今天是我帮成立的红道吉日,还望陈少爷能冰释前嫌,一同喝一杯。陈望远哪里肯听,说陈家枪法所向披靡,怎么会输给李帮主?这中间只怕另有别情。听他那话的意思是说李帮主胜得不够光明,只怕使了什么诡计,才赢了陈达生,一定要和李帮主比试一场。”
李惠兰道:“十八年前,我才两岁,怪不得对这事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陈望远也真是不讲情理,我爹向来光明磊落,是他爹心窄,输不起自己把自己愁死的,怎能怪我爹?”
施常珍心中却想:“十八年前,我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买画,那时可还没遇上无颜。”
花无颜心中却想:“十八年前,我在邠州买饼,虽然拮据,却无忧无虑。”
金禅大师道:“李帮主说自己算他的长辈,他如此疑心,本不该给他面子,但念在他心急父仇,恩亲相连的份上,不来计较,就答应和他当场比试。陈望远的枪法本来不如他老子的,连他老子也败给了李帮主,何况李帮主在那之后刻苦修炼多年,比起和陈达生比武时功夫又已大进。此消彼长,那陈望远如何能是他的对手,两人交手不到三十招,陈望远就输了。李帮主怕他想不开,说回去再练十年,十年后我们再交手。陈望远没讨到好,一伙人悻悻地离开了。”
金禅道:“这事发生在十八年前,老衲亲眼目睹。但到底后来陈望远有没有来白马帮找李帮主比试,老衲就不清楚了。”
李惠兰道:“自我懂事以来,还没听说过陈望远这个人,也没人来白马帮挑战。”
施常珍道:“会不会陈望远自知武艺低微,再打也是输,所以就不敢明着来白马帮挑战,而是暗中谋划,终于在一个月之前下毒谋害了李帮主?”
刘紫绮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终于有了些眉目,李惠兰道:“多谢大师指点。”
金禅道:“李帮主一生光明磊落,如今却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害死,就是姑娘不问,老衲也当为李帮主讨回公道。”金禅说到这里,忽然喝道:“谁?给我出来!”
众人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树丛中有一人探头探脑的张望。黄宜一个箭步,跃到那人的背后,顺手抓住后背,刘紫绮已将长剑抵在那汉子的脖子上,两人押着那人走。
李惠兰忽然咦的一声。叫道:“张楚才,你怎么会在这里?”
黄宜道:“你们认识吗?”
李惠兰道:“他是我帮中兄弟,放了他。”黄宜道:“原来是帮中兄弟。”便松开了手。
李惠兰道:“张楚才,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汉子张楚才道:“回禀小姐,自从小姐跟随……跟随这两位。”说着拿眼光扫了扫黄宜和刘紫绮。当天在白马帮,他见过黄宜的刘紫绮的面,认识两人。但白马帮的人,都当黄宜是杀害李梁栋的凶手,平常提起黄宜的名字,大家都是凶手,恶贼的痛骂。此时见到大小姐与黄宜如此相稔,就像好朋友似的,若是当着大小姐的面辱骂黄宜,惹大小姐不高兴,这可吃罪不小。
李惠兰道:“帮中出什么事了?”
张楚才道:“回禀小姐,自从小姐出来游玩,洛三爷一面安排帮主的葬礼,一面吩咐兄弟们出来寻找。但小姐神通广大,兄弟们又笨拙愚鲁,前后已排出六批人手来寻找小姐,却没空手而回。五天前,突然有一伙人来到我帮,自称姓陈,为首那人叫陈望远,说是十八年前与帮主定了个约定,要找帮主比试。我们大伙儿一听,可就十分恼怒。心想,老帮主罹难的消息已远近知闻,这贼子竟扬言来找帮主比武。洛三爷一听就来气了,冲那几人说道你怎么不找陈达生较量。那陈望远一听也是大怒,与洛三爷这就动上了刀子,打了个不分胜败。陈望远临走前放下话来,说一个月之后,再来挑战老帮主。到时他将请上北派武林中的各路豪杰前来瞧热闹。洛三爷与我等一筹莫展,说本帮摊上了这个瘟神,实在头疼。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小姐回去,主持大局。我刚才坐船经过,听到山坡有人说话,上来瞧瞧,谢天谢地,可让我找到小姐了。”
李惠兰暗自思量,白马帮帮众忠心耿耿,父亲受害,自己却逃出家来,让他们找得辛苦,本来就打算要去陈家沟寻找陈望远问话的。他自己找上门来,倒省去一番奔波。想想离家已久,又碰着这件大事,不如先回家去。道:“你们远来辛苦。是坐船来的吗?”
张楚才大喜过望。道:“船只便泊在山下。”
李惠兰道:“好!你先下去,我待会儿再来。”
张楚才道:“小人恭候小姐大架,也好把消息告知其他兄弟。”张楚才自怀里摸出一只信号筒,扒开塞子,只听一声急响,一道火光向天空冲出,转身而去。
黄宜心知她要回白马帮。离别在即,竟有些不舍。
李惠兰道:“黄宜,刘姐姐,施前辈,花前辈,金禅大师,帮中有事,我得回去料理。各位保重,今后若路过泰安,请一定来庄上盘桓盘桓。”
黄宜道:“李姑娘,你也多保重。陈望远来者不善,我去铁网帮查看一下,只要得知顾前辈和叶夫人已安全撤离,我立刻赶来。”
李惠兰心中一喜。道:“你当真会来?”
黄宜道:“一定要来,李师伯被人毒害,当天因为帮中兄弟疑心我是凶手,我不敢逗留。咱们八卦门是一家,只要你帮中兄弟不再怀疑我,我一定要去李师伯墓前祭拜的。”
李惠兰略觉失望。道:“原来这样。各位保重!”刘紫绮道:“李妹妹,等等我。”
李惠兰道:“刘姐姐,你愿意和我同去吗?真是太好了。”两人抱了抱拳,辞别众人,往山下走去。
那两人刚去,金禅大师却道:“我们也该上路了。”一手夹起牛宏武,便往东南行去。
金禅大师刚走,花无颜又道:“黄宜,施大哥,你们各自保重,我也要去了。”
施常珍道:“花小姐,你要去哪里?”
花无颜道:“我去皇宫找我姐姐,我担心她遇到危险。”越走越快,施常珍顿了顿。道:“皇宫,那确实挺危险,请让我和你一同前往。”和黄宜抱了抱拳,一瘸一拐地去追赶花无颜。
霎时间,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黄宜与铁网帮的一群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