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斧是班门世代相传的信物,长约一尺七寸,刃阔八分,外观与寻常的木工斧子并无二致。传说鲁班爷当年助楚王攻越,机缘巧合,得一上古陨铁,千锤百炼锻作斧头,又于西蜀深山,觅得一段水火不侵的阴沉木作柄,天地造化,得此神斧,劈邪祛祟,故名“天工”。 公输桥将斧子别在腰间,大踏步朝后山走去。吴永见状,赶忙招呼众家丁,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水云洞前,碎石遍地,一片狼藉。 阿四忙活一整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拄着大锛寻了块平整地坐下,从怀里摸出两张煎饼,叠在一起,略卷了卷,便往口里塞。塞到一多半,远远瞧见公输桥往山上来,身后孔雀开屏似的跟了一群人,不由“嗬嗬”笑出了声。 公输桥猛一抬头,瞅到坍了半爿的洞口,心头如遭重捶,定睛再看,乱石堆旁这一切麻烦的制造者,正若无其事地嚼着大饼,也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刚才似乎还瞧见她对自己笑了一下。 公输桥心中的羞恼已经难以形容,“嚯”地一下由腰间拔出斧子,一直尾随的家丁被这个突然动作骇住,纷纷回退数步。公输桥一手将袍角撩至腰带处系牢,一手持斧缓缓举至头顶。吴永见势不妙,战战兢兢道:“老……老爷……” 公输桥倏地扭过头来,对众人道:“我要亲手收拾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你们都别跟过来了!” “是是是!”吴永如蒙大赦,张嘴冒了个不出声的“撤”字,众人会意,即刻便跑个干净。 “呀!”公输桥大喝一声,高擎天工斧,朝山上奔去。 阿四见他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一悚,甩手抛掉吃剩的小半截煎饼,抄起大锛,横挡在胸前,严阵以待。 后山虽然不高,终归是一段上坡路。公输桥毕竟是年过五十的人了,跑着跑着,速度渐渐不济。阿四候着便有些分神,忍不住朝石头缝中未及啃完的煎饼,投去惋惜的一瞥,内心充满了自责:若是方才沉着一些,捱到这会,多大的饼也吃下去了…… 公输桥咬紧牙关,一路冲到了山顶,二话不说,朝着阿四劈面就是一斧。阿四忌惮他的斧子锋利,并不敢用锛头硬接,微一猱身,将大锛平平送出,锛头贴向斧背,依靠锛身的自重,卸去冲击的力道。 公输桥被反力震得虎口发麻,天工斧险些脱手而出。阿四见状,持锛跳至一旁,嘟囔道:“爹,论机关术法,我承认你有两下子;可论单打独斗,你那两下子哪够用呀。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吧。” 公输桥用斧子指着她,气喘吁吁骂道:“混帐东西!‘四反无量阵’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被你毁成这样,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过意得去吗你!” 阿四并不买帐,回道:“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爹不讲信用启动封山石,我犯得着大费周章去炸出口吗?” “你不要跟我狡辩!”公输桥气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防止你下山闯祸!” “我闯什么祸了?”阿四梗了梗脖子,一脸地不服,“我要下山找娘!我不要缺一门!” “就凭你?她生死不知,怎么个找法?”公输桥情绪激动道,“我找过十来年,都……”骤觉失言,持斧的手不住颤抖。 阿四瞧在眼里,心中掠过一丝不忍,视线从公输桥的斧子移向远处庄门,口气也不似先前那般冲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坟。爹,你就别管了。”话音未落,耳边劲风来袭,阿四仓皇卷了个后桥蹲,堪堪躲过这当头一斧。她气得拾起大锛,抡将过去,边抡边道:“打不过就打不过,你以为偷袭就有用了?” 锛长斧短,公输桥勉力抵挡了几招,疲态尽显,渐渐地被阿四逼入一处山石死角。只听“嗤”地一声,前襟被锛尖勾破了一道大口子。公输桥挥舞着斧子叫道:“孽障!你要踩着为父的尸首下山么?” 阿四闻声而止,拄着锛瞪眼道:“让你不要打,你偏不听!怪我吗?” “行行行,你长本事了,璇玑山庄容不下了你了。”公输桥喘着粗气道,“拿上这斧子,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别回来!” 阿四咬了咬干裂的唇皮,“咣啷”一声将大锛扔至一旁,倔强道:“我自去寻我娘,要你的斧子做什么。你放心,即便我出事,也断然不会连累璇玑山庄。爹大可像五年前那样,什么也别搭理就是了。” 公输桥脸色骤变,随即仰天大笑:“好好好!父不慈,女不孝,一报还一报。”言罢,肃着脸走到阿四身边,将斧子递到她面前,“你既破了‘四反无量阵’,便是我班门内门之主,这把天工斧,由不得你不接。” 阿四极为意外,平素她也知晓公输桥甚是爱惜此斧,却不清楚这看似平平无奇的工具,竟然是班门门主信物。她觑一眼那通体黝黑,颇具年代感的斧子,并不伸手去接,回道:“你自己留着吧,我没兴致当什么门主。破阵之前,你又未与我说明,这会硬塞,我可不希罕。” “你!”公输桥不想自己视若珍宝的天工斧,在她眼里竟是草芥之物,心内倍觉难堪,拿斧子的手,一时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盛怒之下,举起斧头,狠狠朝自己的左臂斫去。 阿四大惊,她与公输桥再不对付,终归也是父女一场,见其自戕,焉有不拦的道理,慌忙出手去抢,二人互搏数招,她瞅准空当,一把夺下天工斧,大声道:“爹!你能不搞事吗?” 公输桥撒了手,转过身,背向她道:“内门第三十六代门主跪接祖训。” 阿四看了看手中的天工斧,估莫着是还不回去了,“卟嗵”一声双膝跪地,心不甘情不愿应道:“是!” 青山斜阳,落日余晖。阿四跪立在公输桥身后,听其缓缓吟道:“浩者汤汤,荡者茫茫;逢山筑路,遇水制桨;天地人和,定者为匠。” 阿四逐字逐句默记于心,又依言背诵了一遍。公输桥颔首,语气萧索道:“去跟你三位姐姐道个别,明日就下山去吧。不必再上我那儿了。”言罢,负手朝山下走去,未曾再回头看过一眼。 阿四紧攥天工斧,一动不动跪着,目送公输桥渐行渐远。五年前的往事,从记忆最深处,又一次浮现…… 那一年,她恰满十三。继峨嵋、青城两位姐姐相继守寡后,即将出阁的三姐九华亦被名剑山庄退了婚。身为人父的公输桥雷霆震怒,却无可奈何。不料过了月余,九华曾经的未婚夫,名剑山庄的三公子邹淮却被不知名的仇家下了奇毒,解药锁在一只青羊子母匣内。 青羊子母匣,顾名思义,羊羔跪乳,母子情深。其中母盒套子盒,没有钥匙,强拆外盒,内盒之物必定毁损不存。 邹家不敢冒这个险,他们理所当然想到了九华。道上的人皆知,璇玑山庄的大小姐擅造机关;二小姐擅制暗器;三小姐精于锁具。名剑山庄的人哭着登门,被公输桥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你们家的儿子,既不愿作公输家的姑爷,死便死了,与我们璇玑山庄何干?”她依稀记得来人之中,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临走时失望不甘的眼神。 翻过一日,正逢十五,九华每月去妙元观进香的日子。诸事烦扰,九华脸色苍白得可怕,恹恹地坐进轿子,被她唤住:“三姐,你在家好生歇着,我替你去上香吧。” 她没去成妙元观,半路上被人敲晕,套了麻袋,塞进马车,颠簸近百里,绑到了齐州名剑山庄。 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扯下她口中布条,急切地说:“冒犯了三小姐,我无意伤害你,求求你开匣取药,救我三哥性命!” 她连连摇头:“我不是公输九华!” 少年愣了愣:“那你是谁?” “你认错人了!我是公输九华的妹妹!” 少年扼腕:“你不早说?” 她急了:“你给我机会说了吗?” “那……那如何是好?” 她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我要回家!” 少年扶额:“你先别吵,我想想办法……” 一群人涌进了屋子。 一个蓬胡子大汉嚷着问:“阿济,你把公输家会开锁的那个丫头带回来啦?” 少年摆手:“舅舅,我认错人了,她是公输九华的妹妹。” 一个眼圈红肿的美妇,分开众人,来到她面前:“既然姑娘也是公输庄主的女儿,家学渊源,想必与你几位姐姐比起来,不遑多让。若是姑娘能救我儿性命,名剑山庄必有重谢!”言罢,俯身欲拜。 她吓得躲到少年身后:“不是我不帮你,我半点都没学过,真的不会啊!” 蓬胡子大汉扶住美妇,指着她跺脚:“唉!公输桥眼高于顶,怎么会有你这般没用的女儿!” 有人出言相劝:“夫人别急。公输桥的女儿在这里,就算她开不了锁,咱们拿她作交换,公输桥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众声附和,命人把她关在厢房,等璇玑山庄的消息。 她痛恨自己的无用,长这么大,除了跟南风胡乱学过几招三脚猫的功夫,一无所长。以泪洗面良久,门外传来仆从换班的声音: “嗳。里头那位姑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公输庄主的亲闺女。” “此话怎讲?” “将才我在前厅侍候,夫人哭得都快厥过去了。去小和山捎信的舅老爷回来说,公输庄主宁可拼了小女儿的命不要,也绝不为咱们三少爷开匣取药。你说,这像是亲爹能干的事吗?” “不像,真是不像。”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似针砭一般戳在她的心上,十三年,从未如此绝望:同样是父亲的女儿,只有她没有名字;同样是父亲的女儿,只有她从未修习过《班经》;同样是父亲的女儿,也只有她身处险境,会被放弃与遗忘吧…… 有人翻窗而入,她认出是那名唤作“阿济”的少年。 她又羞又气:“你要做什么?” “嘘。”少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扔给她一套仆从服色的衣裳,“快些换上,我带你出去。” 她怔了怔:“去哪儿?” “当然是回你家了。”少年催促,“怎么,你还想呆在我家?” “死也不想!”她摇摇头,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迅速换好了衣服。 回去的路上,遇到南风。 少年没有在他剑下走过三招,南风将她拉到身边,神情凛冽:“看在你送小四回来的份上,这次饶你性命。回去告诉邹家的人,再打公输桥女儿的主意,我南风必定血洗名剑山庄!” 少年惨白着脸离去。 她攥着南风衣襟,哭得走不动路:“风叔,我爹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南风抱她上马:“别胡说,你爹不是让我来救你回去么?” 她埋首在南风怀里大哭:“风叔骗人!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