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稍作梳洗,便前去向三位姐姐辞行。先到公输峨嵋住处,见房门虚掩着,内里一灯如豆,轻轻唤了声“大姐”,径直推门而入。头一抬,看到公输青城与公输九华也在此间,不由讶异道:“姐姐们都在呢。” “是啊四妹,我们都在等你。”公输青城含笑将她拉至案旁入座。 “我……”阿四双手支膝,低着头道,“明天要下山了。” “知道,”公输九华屈指轻叩桌案,“爹都告诉我们了。” “你们……千万不要说什么舍不得的话,”阿四头坑得更低了,“我会难过的……” “好好,我们不说。”说这话的时候,公输青城的眼圈已有些红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公输峨嵋站起身道:“如今四妹已是班门内门之主,下山历练,理所应当。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没什么好难过的。” 公输青城与公输九华点头表示赞同: “大姐所言极是。” “门主你就放心下山去吧,庄子里有我们呢!” “姐姐们别再取笑我了,”阿四苦笑道,“爹硬塞了他的斧子给我,就说我是门主了。我也不晓得这门主是干什么用的,要人没人,要钱没钱的。你们谁愿意当,我双手奉上啊。” 公输九华摆手:“还是你自己留着吧,三姐就是个开锁的,斧子也不大用得上。”指了指公输峨嵋,“要不,你跟大姐商量商量?” “好啦,别再拿她开心了。都累了一整天了,明日还要下山呢。咱们该说正经事了。”公输青城朝公输九华腰际轻掐一把,走到阿四身侧,揽住她的肩头温言道,“四妹,我们几个做姐姐的,不方便随你下山,所以每人备了一份薄礼,你带在身边,权当姐姐对你的支持与陪伴吧。” 阿四想开口道谢,可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公输峨嵋从博古架上取下一只鹿皮囊,搁在阿四面前的桌案上,浅笑道:“打开看看。” 面对这盛满亲人祝福与心意的包裹,阿四的双手不禁微微颤抖,眼泪一直在眼眶中打转,艰难地忍到此刻,终于止不住落了下来。 公输九华眼疾手快,掷了块帕子到她脸上,打趣道:“呦。四妹这眼泪可金贵,我都几年没见她哭过了。” 公输青城按住帕子,在她脸上揉了一圈,佯嗔道:“可不是,当年最疼她的风叔离开庄子,都没见她掉过一滴泪呢。” 阿四不好意思地笑笑:“风叔本该是展翅高飞的雄鹰,却为了照顾我们,困在庄子里那么多年,他想通离开是好事情,我怎么能在他面前哭。” “这倒是,当年你若是哭哭啼啼的,恐怕风叔会舍不得走。”公输九华慨叹,“一别三年,风叔连个手信都见不着,也不知他成亲了没有。” 解开鹿皮囊,率先印入眼帘的是一件铁制伞具。阿四拿在手中,按下机括,伞面“砰”地一声撑开,但见内里铜撑铁骨,执柄轻旋,铁伞边缘缓缓垂落一圈柳叶刀,随着旋转力度的变化,刀片的角度也变得不尽相同。 “无忧幢!”阿四震惊道。 公输峨嵋看着她道:“怎么使,不用我多说了吧。江湖险恶,带些防身之物,总不会错。” “可这是大姐特意为姐夫做的……”阿四小声道,“我如何能收。” 公输峨嵋从她手里接过“无忧幢”,折起塞回鹿皮囊内,神色平静道:“这件‘无忧幢’确是我当年为了给雷远防爆所制,但未及完工,他人却不在了。如今你下山去,正好派上用场,不然一直搁着落灰,也是可惜。” “哎,大姐出手就是阔绰。跟她一比,我们的东西,到哪里还拿得出手?”公输九华从包袱里捡出一支小巧木匣,递给阿四道,“喏,三姐最穷,只有这么个小玩意儿,可不许嫌弃!” “我怎么敢。”阿四笑着打开木匣,只见匣内横卧一副簪环,银簪做成花树状,细看每节枝杈都雕刻着粗细不一的螺纹,或密或疏,极是繁复。耳环是由数十枚纤薄的卵形金片织就,两枚叠撂,恰好联成一串能感应风向的“仙回环”。 “哇!好漂亮!”阿四爱不释手道,“三姐不要成天鼓捣锁具了,开个首饰铺子吧!” 公输九华被她夸得颇为得意:“‘仙回环’倒不算什么,这支簪子可是凭我十多年的制锁经验做出来的。不是我自大,有了它,天下的锁具就没有你打不开的。” 公输青城自鹿皮囊内取出一个蜀锦质地的荷包,塞到阿四手中:“里面有颗珠子,碰到不能动火的关头,可以拿来照亮。还有一些唐门秘制的药物,你随身带上,万一有用得到的地方。” “二姐想得就是周到,”公输九华努努嘴道,“还不倒出来瞧瞧?” 阿四解去束口的丝带,从荷包里摸出一只鸡蛋大小的夜明珠,通体澄蓝,光华流转,亮度与烛火相较,并不见丝毫逊色。她托在手心,呆了呆道:“这么贵重的东西,二姐你哪来的呀?” 公输青城笑笑:“唐门下聘时给我的。” “这……”阿四捧着珠子不知所措。 “别这啊那的了,给你就收着。”公输九华一把夺过夜明珠,纳入荷包,又信手翻看了几只瓶瓶罐罐,笑得合不拢嘴,“二姐,这些都是唐家那个呆郎中给你的?” “怎么说话呢?”公输峨嵋上前,朝她额际戳了一指,嗔怪口气道,“唐珑可是江湖闻名的‘千手毒医’,医术、暗器,都算是唐家新生代的翘楚。你呀,成天狗嘴吐不出象牙。” “好好好!我嘴欠,我不该这么讲人家。”公输九华扬着荷包,依然笑得打跌,“可你们倒是看看,他都给了些什么药呀……三笑倒、半步颠、易容丹、百忧解……哎哟我的妈,他把二姐当江洋大盗呢!这是要去杀人越货,还是打家劫舍呀?” 公输青城轻咳一声,神色囧然道:“唐珑每回配制出新药,无端地都要送些过来,我连收几次,琢磨着不回礼也不太好,有新造的暗器,便回上一份。谁知这一来二去的,他送得益发勤快,我也很无奈。” “哈哈哈哈!”公输九华丢下荷包,抬手拭了拭笑出的眼泪,“你这小叔子太逗了!够我笑上大半年的了!” “一边去。”公输峨嵋皱眉将她推到一边,眼中亦盛了笑意,将桌上的物件悉数收进背囊,挂在阿四肩上,叮嘱道,“时候不早,回去休息吧。记着去看看于阿嬷,知道你要走,她便一直关在房里哭,谁也劝不住。这会怕是连晚饭还没有吃呢。” 阿四道谢离去,不及回屋,先到小厨房动手下了一碗素面,小心翼翼端着,来到于妈门前唤道:“阿嬷开门,是我。” 门闩悉悉窣窣一阵响,想是屋里的人心急手抖,拉拽数次,方才启开,一位发髻斑白的妇人扶着门框,颤巍巍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嘶哑道:“四娘!”见阿四双手端着食盘,忙不迭要接,阿四侧身挡住,后退一步道:“阿嬷你进去坐。” 阿四将托盘搁到桌上,再将面碗端起,插上筷子,搅了搅略有凝固的汤汁,捧到于妈面前,于妈几次要自己来,都被阿四让过,她怕执意去争,反烫到阿四,便缩手搭在胯间,默默瞧着。 “阿嬷快趁热吃吧!” “哎,好好。”于妈噙着泪大口吃了起来。 阿四托腮坐在她身侧,专注地看着这位照料了她十八年生活起居的老人。“好吃吗?”她轻轻地问。 于妈愣了愣,点头道:“好吃,好吃。四娘的手艺越来越好……”说着,眼泪又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那等我回来,再做给阿嬷吃。”阿四脱了手套,伸过去覆住于妈一只手道。 “好,好……”于妈搁下筷子,反手拭了把泪,紧紧抓住阿四双手,用力摇了摇,随即站起身,像似下了很大决心,拍拍阿四手背道,“四娘,阿嬷藏了件东西给你。这次你下山,一定要带在身上!” 阿四大睁着双眼道:“什么好东西啊?阿嬷你自己留着吧,我并不缺什么。” “跟我来。”于妈执起桌上的灯台,牵着阿四的手,走到内室床边,将油灯递给一脸懵然的阿四,“给阿嬷掌个灯。”言罢,俯下身去,拖拽床底的一只箱箧。 “阿嬷小心!”阿四见了,赶紧腾出一只手帮忙,“我来,我来。” 二人合力,从床底拉出一只积灰挂锁的藤箱。 阿四试探着问道:“阿嬷?” 于妈不应,一连掀开垫在床上的好几层被褥,摸索了一会,寻出一把铜钥,点点头道:“对,就是这把,打开它。” 阿四放下灯台,满腹狐疑地接过钥匙,插进锁孔转了两转,咔嗒一声,卸下拉锁,启开箱盖。偌大的箱子并未盛放太多东西,有一些经年的旧衣物,阿四记得是她年幼时,于妈曾经穿过的。 于妈坐在床边,眯着眼睛瞅了瞅,用手比划道:“找一找,有一个这么大的画轴。” 阿四四下摁了摁,果然在箱底一隅摸到一卷硬物,当即抽出亮给于妈看:“是这个吧,阿嬷?” “嗯。”于妈盯着阿四的脸,目光中期待与忧戚交杂,“打开看看。” 阿四一手持画,一手拿起地上的灯台,站起身,轻轻抖开卷轴,一幅女子的白描小像静静呈现在眼前。 画中的女子立于一树梨花之下,约莫双十年华,梳一把胡兰髻,显然已经成家,平眉大眼,鼻梁高直,唇边点有一颗小痣。虽则墨线寥寥,人物的风情灵动却跃然纸上,可想这作画之人,持笔时必是用心用情。 看清画上女子面目,阿四的内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记,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灯台移至画卷下方,藉着明灭的火光,缓缓念出落款上的一行小字:“庚子桐月梨花飞雪亦茹心悦兮夫桥心愿兮。” 阿四周身打了个激灵,回神看向于妈,喃喃出声:“阿嬷,这画上是我娘?” 于妈拿过卷轴,放在阿四颏下衬了衬,揉着眼窝子道:“四娘,你这眉眼呀,生得跟夫人是一模一样……” 阿四鼻子亦酸了酸,收起卷轴,扶于妈重回桌边坐下,不解道:“阿嬷,爹给娘画的小像,为何会被你收在这里?” “唉。”于妈叹息道,“这幅人像是老爷夫人成亲后第二年的春天,老爷亲手所画,夫人很是喜爱,一直挂在自己的卧房内。当年夫人走后,老爷就命人将跟她有关的物件一把火全烧了,便是那时,我偷偷取了画,一直私藏到今日。” 阿四甚为感动,蹲下身,将头枕在于妈膝间,双手轻轻环在她腰侧,由衷道:“阿嬷,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