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青伸出一根手指,“一来,我回京城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为此我不惜付出一切代价。”昭之静默看她,等她说下去。 班青痛饮一杯,伸出第二根手指,“二来,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即使他现在看不上我又如何,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以后,有的是机会让他来爱上我。即便他心里没我又如何,能看到他我已满足,赢面这么大我为什么要退缩呢。” 昭之被她眼里直白的诚挚和勇敢打动,即使那话是如此的惊世骇俗。她突然觉得和眼前勇敢的女子比起来,自己那些心思羞于见人了,她总是小鼻子小眼睛的计较孟琮沅到底是不是真心,诚如师姐所言,他爱谁,谁爱他,从来就不是能混为一谈的事,她却参不透,总是庸人自扰之。 班青又痛饮一杯,伸出第三根手指,在昭之眼前晃动,吸引她的注意,“还有三呢。” “恩,你说,我听着呢。”昭之吞下一口酒,喉咙发出含糊的回答声。 “三呢,你,顾昭之,顾太傅的女儿,你可走不出这京城,以后咱们姐俩相互扶持吧。”班青一边说着,一边用眸光意味深长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绿杞,绿杞淡淡将目光转开,置若罔闻。 昭之抚掌大笑,“师姐真会说笑,我可不是这里的人,我自是来去自由潇洒自如。” 班青也笑,不再接话。目光在大殿扫视,丝竹歌舞仍在继续,皇帝拥着姜贵妃走了,余下皇亲国戚也散了一大半,只有姜舜那一行人,还有零星一些人在劝酒,酒酣耳热好不热闹。 她拉了拉昭之,“我们也回吧,这里喝着不痛快,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今天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昭之笑着点头表示同意,她好久没有这么畅快了,自从与孟琮沅重逢,做什么事都觉得沉闷无比。 出了大殿,夜风一吹,空气通透许多,昭之深吸一口气,心中快意许多,她转头冲班青笑笑,班青想必和她心中所想一样,畅快的呼吸。二人提步离去,将亮如白昼的大殿,帝国最尊贵的一帮人,一派歌舞升平抛在身后。 昭之和班青到底是有身手傍身,即使喝了不少酒,依旧步履轻快、行云流水,看着没有半点醉意。绿杞没有喝酒,拿着昭之的大氅跟在后面。 三人出了东直门,等候的马车只剩零星几辆,班青几句打发了班府的马车,让其先行回家,上了昭之的马车。 临近年节,宵禁便取消了,风清月明,银色月光如一缕银纱笼罩着上京城,街道两边灯火辉煌,喧嚣繁华。街上涌着三教九流的人,杂耍的,逗趣的,喝酒的,宵夜的,熙熙攘攘的,马车一路行来热闹非凡。 “一间酒馆,这名字倒是有趣。”马车刚停好,昭之便当先跳下去,四处打量,被酒馆的名字逗乐了。 “哈哈,别在门口,他们这里有一种酒名唤【玫瑰劫】,据说是西域来的,甘醇清甜,清洌醉人,喝了教人飘飘欲仙。”班青领着昭之走入酒馆。 酒馆内里格局不大,但胜在浓郁的酒香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很是好闻,光是嗅着就觉得醉人了。不大的空间用层层帘幔隔出几个独立的桌子,里面有三三两两坐着把酒言欢的客人,还有不少金发碧眼,衣着怪异的外邦人,她们二人走在其中倒不显突兀。 昭之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接话,“那应该叫玫瑰醉,怎的叫玫瑰劫呢?” 说话间,她们上了二楼,班青朝角落的一张桌子走过去,她伸手推开窗,凛冽的空气涌进来,清新又舒适。昭之往窗前一坐,发现此处视线极佳,正好临街可以看到底下莹莹灯火,来去的过路人,远郊惊觉寺的灯火和云雾山重重叠叠的光影。 “徽娘,你告诉她为什么?”班青在她对面落座,侧头对一个身材丰韵一袭红衣纱衣的女子说话,她便走上前来给二人的桌上放酒和一应酒具。 那女子年约三十,从装扮上看不出是否婚嫁,见昭之看她,妩媚一笑,那双眼里仿佛有小钩子,娇艳风情两种特有的美都在她勾魂一笑里展现出来。 “哈哈,你哪来这么呆的朋友,可别把人教坏了。”见昭之看呆了,徽娘抿嘴调笑,殷红的朱唇微启,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嘿嘿,这位姐姐生得太美了,我都看呆了,倒叫姐姐看笑话了。”昭之摸摸鼻子,腼腆笑道。 徽娘放下酒具后并没有走,反而坐下来拿出三个酒杯,倒了三杯酒。对昭之笑,“这位妹妹嘴可真甜,讨人喜欢,今儿老娘高兴,陪你喝一杯。” 昭之也举杯,班青斜睨徽娘一眼,“不去招呼客人,反倒朝我们这两个客人讨酒喝,你倒会讨便宜。” 徽娘轻轻和昭之碰杯,对班青轻挑嘴角,盈盈一笑,眼角眉梢风情万千,殷红的嘴唇在橘黄的烛光下仿佛泛着水光,真可谓活色生香。她嘴里说的话却是豪气干云,“多了个这么有趣的朋友,今儿老娘高兴,这桌酒老娘请了便是。” 班青得意一笑,正式给二人引荐,“这还差不多。这是我师妹,名唤昭之。师妹,徽娘,一间酒馆的老板娘。徽娘眼光可高着呢,一般人想和她一同饮酒都难,难得妹妹你能合她眼缘。咱们叁可得喝一杯。” 闻言,徽娘和昭之相视一笑,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昭之品着酒,清冽甘醇,入口顺滑,咽入喉管以后才有辛辣的后劲涌上来。不由眯眼赞道,“好一个玫瑰劫,清甜在前,甘醇其中,辛辣随后,甜味醉人,醇厚的辣味才是真的让人回味无穷。这酒一旦入口,便是一而再再而三,一喝再喝,爱不释口了。” 班青抚掌大笑,“难得是个懂酒的,今日咱们痛饮三百杯!” 徽娘将一小碟糕点推到昭之面前,“妹妹吃一口这个,再品酒,别有一番滋味。” 昭之拈起一块,放入嘴里,细细品尝。吃完之后,再喝酒,眼睛顿时一亮,看向徽娘,眼神里全是钦佩。“这酒竟是姐姐亲自酿的吗?” 班青一边给她们倒酒,一边笑,“不光这酒,还有你刚刚吃的这碟桃花糕,都是徽娘自己做的,味道自是不必说,难得的是里面还加了好东西常人品不出来,每一道食物还有一个别开生面的来由。” “愿闻其详。”昭之好奇等她们继续说。 班青细细闻着玫瑰醉,笑着看徽娘,不再说话。 徽娘举杯,波光流转的眸子看着杯中物,悠悠开口,“佛语云,众生皆苦,放下即自在。我却偏不,喝了我这玫瑰劫,清甜会淡,唯这辛辣经久不散回味无穷,教人明知清甜会变成辛辣,也要一饮再饮,喝到肚子里才甘心。犹如世事,追求开始的清甜,即使变成辛辣也定要喝到肚子里去,不但要喝到肚子里,还要一喝再喝,喝着喝着可不就成了劫。我若是认定了就去追到底,凭什么要放下。” “徽娘言之有理。圣人云:【去人欲,存天理!】这话可是荼毒了不少人,人生来吃五谷杂粮,会怕饿怕冻,天生有五感有喜恶,若是人人去了这人欲,哪还有这世间百态,喜怒哀乐。”班青一番高谈阔论结束以后,洒脱一笑,眉目之间仿佛去了平时的理智冷静,给人焕然一新的感觉,连平时只觉得矜持的笑容看着都灵动了许多。 昭之点头同意,“可不是,连得到都不曾,谈什么放下。只有那些迂腐之人才总想着,放下即自在,你空坐在那里,啥都不做,可不就自在了。农名肚子饿了,就去种植粮食,商人为了生计,就去买进卖出。没了这人欲,没了这追逐,咱们这些庸庸众生,活着岂不是少了许多乐趣。” 徽娘扬眉大笑,“小丫头,你懂得可真不少。知道肚子会饿,就去种粮食,为粮食成熟而努力的样子,才是最大的人生乐趣。只有那死读书的呆子们,才会空谈什么去人欲,要我说就他们这种呆子,才最不懂人生的乐趣,更不懂得生活。”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竟都能说到一起去,纷纷会意一笑,再次举杯,心中格外的痛快。 徽娘与班青是老相识,也喝过多次酒,之前谈的都是二人之间的交易,后来发现彼此性格相投,行事聪慧机敏,相互欣赏慢慢才有了交情。本以为她只是那种学富五车的端庄闺阁女子,没想到她此番惊世骇俗之语竟也是她心中所想,对她生了相逢恨晚之心。另外一位年岁小些的女子更是比她还大胆,想法比她还怪诞,随口的话语却很是有理。言行间皆是率性而为,不但长得讨人喜欢,连性子也与她很是投缘,教人十分欢喜。 今日的班青却是教昭之耳目一新,仿佛重新认识了一回,从前的刻板端庄,小心翼翼都不见了,剩下的是活灵活现的、生动不已的。只那一番话,她心里就认可了这个师姐,想着以后要多多亲近她。 “说的好。”三人靠着窗,心无旁骛一番言语交谈,丝毫没想到会旁人在侧。只见一袭青色长衫的男子走到她们桌前廊上,他的另一面是楼梯,他此时站在楼梯口并未朝她们靠近。昭之转头看他,因为逆着光看得并不清楚,只觉此人身姿颀长,眉眼犹如流动着一道光华,一身浓浓的书卷气。心道,京城果然是人杰地灵,随便一个过路人都有这么好的姿态和气质。 徽娘站起身,扬眉笑着打招呼,“巽公子,要走了啊!” 那巽公子点点头,冲班青和昭之微微一笑,昭之仿佛看到浅浅的光华随着他的周身流转,他不再多言,带着两个随从下楼去了。 月满西楼,薄薄的霜露降了下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变得稀疏,三人此一番痛饮酒酣耳热,喝得很是尽兴,谈得也很尽兴。直到绿杞上楼来请,这才发现时辰已经很晚了,于是尽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