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陌生人的交谈声像从远处传来,低缓,听不真切,此刻对于思绪杂乱不清的白散是种沉着抚慰。
在他自封的黑暗中,被挡在手心的深长鼻息和着微弱的氧折向面颊,几个来回,额前都升起热度。
“你这是咋了,食物过敏?”林光阴咬断意面,“不是,也没见你吃什么。”
白散从鼻腔挤出一个音,默诵几篇课文冷静下来,摆好一副空空如也的表情才放下手。
台阶上只有一桌没怎么动过的菜,空气中一闪而过的淡淡檀木香调消失在空气里,水还温着。
他捧起杯子抿了一口,看着潮湿水汽,忽然问:“你点酒了吗?”
“刚才人家还问了,我没点,咱俩又不会喝,根本没必要……还是你想喝了?”
白散眼里尽是迷茫,怔了一会儿,飞快点头。
酒单上排列几十种进口酒,像天书。
他没点推荐款无酒精香槟,一行行陌生拗口的酒名看下来,目光停在末尾。怕认错,他把酒单从头到尾反复看了五遍,终于确认,开口时声音小得仿佛针落。
红茶色酒液稍浓,比温柔的黄昏时分还深,却并非夜色的广漠,不突兀。
白散第一眼见到便认为本该如此。
酒瓶提前浸过冷冰,沁凉,与温水与热药呈现两个极端。入口苦涩,带有浓郁的药草根.茎味道。
——是他这个年纪不该经历的那种难喝。
白散灌下一大杯桃汁拯救味觉,闷头扒拉几下青豆,视线不由自主飘向台阶上的空桌,有时候被来往侍应挡住,便歪着脑袋换个角度。
他看一眼就收回,再次拿起酒杯,不敢喝,只碰碰唇,探出舌尖舔了一下。
恍惚他想起五岁,那年生场大病,早晚要喝三碗中药,只记得很苦。有次趁人不注意,他悄悄把药喂给老树,当时生出隐晦的喜,很像现在,又相反。
并非避苦而喜。
饭后,白散抱着专供的提酒袋,主动提起,“晚上打几局战场吗?”
林光阴一手拎一个超大的打包袋,毫不犹豫拒绝,“也不看看你都醉成什么样了,等明天吧。”
“噢。”
白散觉得自己没醉,但他知道醉鬼都会说自己没醉,林光阴肯定要这样反驳,他乖乖闭嘴了。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对了,你牙齿看没?”林光阴很会找话题,“草莓挞保质期三天,过了就只能扔了。”
一提起白散就牙疼,他快走几步,踩得蓬松的雪咯吱咯吱,留给林光阴一个冷漠的背影。
“没看啊,那得抓紧了。”林光阴慢慢悠悠说着,三两步跟上来,抬臂在白散身前挡了一下,不远处,一辆车打着茫茫灯光驶过,在十字路消失。
白散后知后觉,安静几秒,眨了眨眼,晃掉落在睫毛上晶莹有光的雪粒,“这么晚了要不要在我这里住一夜,明天早起去学校也近。”
林光阴没说话。
冬夜里呼出的气息浓白,不断延长,漫开,遇着一点风就散了。
半晌,他在街边蹲下,抹了一把脸,“你知道我家里情况。我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吃喝拉撒得人伺候着。我妹今年才一年级,正贪玩的年纪,经不住事儿。我爸两年没回来了,就为了年底多拿一份双薪。”
白散默默陪他蹲成一排,取出袋子里的酒,使劲拔掉软木塞,递给他。
木塞内侧是湿润的。
林光阴闷头灌下两口,缓了一会儿,嗓音发哑,“这些年家里全靠我妈一个人,可她又哪撑得住,聋,哑,还隔三差五头痛,偏偏又查不出到底是什么病。”
一切会好起来的。
想着这句骗小孩的话,白散接过他递来的酒瓶,抿了一小口后传回,掏掏衣兜,又翻出一包面巾纸送去。
“其实,我早该退学的,到现在也够了,”林光阴胡乱抹着脸,纸巾下嘴唇轻动,“今天早上往家里打电话,还听我妹说想我了呢……等过两天店里招上人,我就能回家了。”
大半瓶酒传到现在还留个底,白散一口喝光,转身望四周,挑了个露出水泥地、容易清扫的小平台,他把玻璃酒瓶递给林光阴,让使劲砸。
“这招特别解压,男女老少都适用,你先砸着,我去旁边那个小超市再买点玻璃杯陶瓷碗。”
白散扔下这句话,双手插兜小跑着进了超市。
兼职的家教一次一结,明晚就有课,他3000的卡一晚上变成300丝毫不慌,走时还半价购了一套扫把簸萁套装。
第二天上午,白散醒来,裹着小绵被从单人床上坐起身,林光阴已经离开,木地板上的软垫一角放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
桌面留有字条。
-我去店里了,有事打电话。
ps.记得去看牙啊!
好不容易忘记的,白散的牙齿下意识作痛,偶尔吃凉的食物时,会像针刺一样,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大感觉了,他舌尖舔了舔牙齿上的小洞,只不过,似乎有点扩大了……
上午整八点,白散趴在窗户前望向北侧的社区医院,迎着日光,自车道白栏杆处分割出一条明暗交界线,阴影内的高楼幽暗、寂静,符合他一切关于恐怖的幻想。
去看牙是不可能的。
-请你吃草莓挞...
聊天框中,白散垂着脑袋给林光阴打出这句话,即将发送时又怔住了。他趿拉着棉拖抱着等身高的小熊,满屋子转。
抽屉,冰箱,衣柜,电视机后面,床下……只有垃圾箱里留有两个空零食包装袋。
白散皱着脸,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存货耗尽了,转身余光见厨房窗口的瓷碟里露出块曲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