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夜。
元宵节是东京城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从元月十四开始,汴京城中华灯彻晓明,千灯照碧云,灯火辉煌如彩山高叠。东风夜放花千树,星落如雨,歌舞彻夜。
从宋太//祖开放宵禁以后,宋打破了前朝夜间街市不得逗留的禁忌,百姓的夜生活甚至比白日还要繁盛。
如果这个时代有飞行器,有人能从高空看下去,会发现这是一副生动浩大的夜间版清明上河图。
当幅员辽阔的亚欧大陆的疆土被黑暗所笼罩,唯有渤海以西的一片疆域灯烛晃耀。
这万丈光芒犹如一颗颗明珠汇集,以汴京南边的御河为中心,画出一条长长的明亮的线。沿着河的两岸,团簇的光亮渐次四散开去,由稠密变为稀少,及至于燕云十六州之外而消失。
这是东京汴梁,这个时代的夜晚中,世界上唯一明亮的大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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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苏璞从公主府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月上柳梢。街上早已是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旖旎繁华的气息流荡在空气中,催得众人醺醺然如饮醇酒。
苏璞走到街口,一着柳色圆领文士便服、头戴幞头的小个子少年早已等在街口。
却是男装打扮的苏蘅。
苏蘅今次出来却没有带任何仆从,就连阿翘要随行她也不许。第一次亲身体验这样的繁华,她想要给自己一点独自呆着的时间。
独自一人在脑海中翻阅原身的记忆时,苏蘅发现原身本质并不是那样坏的人。
父母尊重她、纵容她,却不疼爱她、亲近她,这样的态度让人费解。她的迷失便来源于这种费解。原身要是活在现代,很有可能会被送去参加《变形记》之类的节目。
原身留下来的记忆中,尤其深刻的一幕是十一岁那年夏天的水榭边。
那年她和苏葵一起在康阳旁边玩耍,隔着纱帐,她以为母亲在闭目小憩,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若和苏葵一起掉下水,母亲关心谁多一点。
两人齐齐落水后被救上来,康阳没有发怒,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便抱起了发抖的苏葵离开。
她曾见过端庄的母亲厉声呵斥少年顽劣的苏璞,冷脸盯着任性调皮的苏葵,只有对她,父亲母亲永远是疏离的好颜色。
事后没有人追究她,她得到和苏葵一样的精心照拂,只是事后父亲母亲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面对她也愈发客气。
后来乳母才告诉她,原来她并非长公主亲生,而只是一个歌妓的孩子。
府中人人皆知,只有她不知。
乳母又叹息,“再如何,您也不能推葵娘子落水呀!”
府中人人皆知,只有她以为旁人不知。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天大的笑话。
而忍不住告诉她真相的乳母,却因为说了真话而被驱逐出府。
原来苏蘅的身世,是公主府不能提及的禁忌。
是因为羞耻吗?
年少的苏蘅忍不住猜想。因为羞耻,所以即使乳母只是提起来,也要被赶得远远的。
越深刻的记忆便越能使苏蘅共情。
在脑海里回忆到这一幕的时候,苏蘅深刻感受到了原身脑海中经年挥之不去的失望、不甘,和跳梁小丑般的自取其辱。
小女孩儿在青春期无处发泄的苦闷、自厌只能通过越来越夸张乖戾的行为来宣泄。
有奴仆发现了她的苦闷,于是教唆她女扮男装溜出府,以玩乐取悦她。
她学书不成,学礼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也便渐渐迷失于越来越变本加厉的出格张扬之中,最后让康阳和苏璋这对父母选择对她的所有行为睁一眼闭一只眼,视而不见。
可是现在的苏蘅却并不是原来的十六岁小女孩,她在钢筋铁骨的都市森林里都能习惯寂寞,习惯一个人生活。
此时独处而不被打扰的时光于她而言只是享受,那些投机取巧、谄媚惑主的小人她自然不会再亲近。以韩闲、丁狁为首的一干下人,她穿越来不久就觉得这些人碍眼,一早便从身边打发走了。
苏璞对她一个人逛灯市不放心,也道要来陪她,两人约在傍晚巷口见面。
苏璞看男装打扮的二妹妹,花灯万盏,迤逦长街,她却寂然立于巷口,如一苇春初韧竹,悠游自得。
他觉得自己的感觉没错,一年不见,这二妹妹的确有哪里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