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蘅不是没有眼力见的人,自然知道情人小别后乍见时情义最浓,最讨厌有人横在中间。
她不想做讨厌的人,见苏璞要往江行首的小楼去,寻了个由头说让他且先去,自己逛逛后一会儿再过去。
苏璞走后,那妈妈带来两个一青衫一白衫的男倌,献宝似的推到苏蘅面前,谄媚道:“小娘子,这两位是刚才从临安选来的小倌,上至作赋吟诗,下至饮酒关扑①,样样精通,您看……”
苏蘅知道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地位较之前代已经大大提高,女子如她一般穿男子装束玩逛很常见,多是为了时髦而非遮掩身份,有点像今天的“男友风”。
老鸨的眼睛毒辣自然能够认出她是女儿身,所以直接称呼她为“小娘子”也不奇怪。
但是,认出来归认出来,这样像推销物品一样精准地推销自家的男倌,这事儿苏蘅好像还没有办法接受。
那两个男倌听从妈妈的话,上前要来招呼苏蘅,一青一白,像白娘子和小青把苏蘅这个弱质纤纤的许仙夹在中间。
苏蘅只得晃一晃手中的小纱灯,侧身站出来,说自己在这琅嬛院中已有相熟的小倌,不必他二人伺候了。
这妈妈乃是人精,苏蘅既是生脸,哪来的“相熟小倌”,这么说只不过是不喜欢眼前这青白两位郎君,既然如此,也便也罢了。
那妈妈略冷了冷脸,只道若是苏蘅看中了谁,只管来找她便是,旋即携两位男倌离去招呼别的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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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嬛院是东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高楼,三层相高,五层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飞桥之上均有小小亭台,高悬着巨大的玳瑁灯,周遭栏楣夜点红纱梔子灯,颇有众星拱月之感,因此名为摘星亭。
美则美矣,但是……苏蘅心中腹诽,路标长得差不多很容易迷路的啊!
她逛够了,估摸着时间想去找那江行首的住处蹭汤团吃,找小厮问路,只道诸位行首们的居所都是单独一处的,他们不便带路,只要穿过飞桥上的摘星亭往前百步左拐即可。
无论是这小厮还是苏蘅自己,都高估了她认路的能力。
苏蘅在这几座差不多的飞桥上的亭子前后绕来绕去,就是找不到路。
冬夜朔风凛冽,吹卷得衣角振振作响,冷得要命,她还是找不到江行首的住处。
前世低血糖的毛病就算换了副身子也还是没有变,苏蘅饿得有点懵,脚步迟钝,虚浮地飘起来,眼前白白的一片模糊起来。
她心里忍不住骂了不靠谱的苏璞一万遍,早知道让她在街边买点吃的东西垫垫肚子也好啊……
正想着,脚下一崴,手里的红梅缕金小灯球儿掉在地上,但她没有如她自己预想的那样摔在地上——有人从背后扶住她。
她垂头瞥见一截眼熟的细棉白襕袖子,只以为是苏璞来找她了。
她脚下正发软,当然也没好气,索性就着他手上的力气往下坠,有气无力地质问他,“你怎么才来找我,为了江行首的那口汤圆,你当真见色忘……”
她靠着身后那人的手慢慢转身,看见那人的脸,嗔怒的怨气剩了半截堵在嘴边——竟不是苏璞。
眼前的人身量高而修长,苏蘅哪怕仰起头,也只勉强看见一张薄薄嘴唇和一管漂亮鼻子。
这人低下头,仿佛在打量她。
摘星亭顶上的玳瑁灯周遭是一圈极薄的羊皮镂刻饰物,光线便由此中透露出来,那白衣郎在昏黄花灯下微微弯腰,映着清寥光华,俊秀挺拔,如鹤林玉露,如玉山将倾。
夜风把苏蘅掉落的小灯球儿骨碌碌吹跑了,灯球儿斜躺在地上,内里的烛火卷起滟滟丝绢,成了一团小小的火。
他不禁转脸去看那燃烧的小灯。
一转脸,那光亮正好落在他的眼睛里。琥珀色的瞳仁,清澈得像幽幽泉水,沉默而冷淡。
苏蘅离这人很近,视觉模糊,但嗅觉却异常的灵敏起来。时人极爱熏香,走到哪里都是香风一片。而这人的身上却干净,没有任何气味。
他衣着清寒单薄,背脊挺得很直。袍服浆洗得发白,略发硬,摸起来带着一点固执的涩意。
这把他同包括苏璞在内的琅嬛院中的任何王孙公子身上带有的轻狂风流撇清了关系。
苏蘅的手还攀着他的袖子,春葱般的指头上十点淡粉印在白襕上,晃眼。
她注意到他的前襟没有金花。
“这位郎君,”低血糖的感觉来得这样凶,苏蘅感觉自己的腋下和后脊梁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冒冷汗,眼神光也渐渐散开,什么都看不清。
感觉到身体无力地渐渐往下滑,苏蘅舔了舔嘴唇,声音虚弱,千言万语勉力汇成了一个短促问句,“你有,吃的吗?”
薛恪不动声色地看住了眼前的女子。
时隔一年,她竟阴魂不散地又出现在他面前。
她出门的排场一向是东京城内少见的张扬,鲜衣骏马,身后至少跟着十余仆从。
怎的现在一个人在这冷风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薛恪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这次又在玩什么花样?
他左臂的伤虽愈合了,却只能保持微微弯曲的曲度,永远不能伸直。此刻正因承受着对方下坠的重量,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