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及笄中 光阴如梭,妤儿与琦珏进宫的日子越发迫近。这是二人在家中就寝的最后一晚。 琦珏在睡梦中哭醒。闻讯而来的娘抱着琦珏,还未说出一句规劝的话,自己也是哭成一团,爹站在一旁,苦着一张脸。 “他爹,妤儿和珏儿不去宫里,不去了!” 娘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琦珏的眼睛一瞬间亮了。 爹心里烦躁,声音提高了很多: “不去?宫里要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敢有不从的吗?” 娘颤抖着: “我们跑吧,跑到那深山里,跑到那一个人也不见的深山老林里,便是让那老虎吃了也罢,便是让那毒蛇咬死也罢,只这一件,别让我和我的女儿分开呀……” 爹叹了口气。 “皇上准了京城内的宫女回来探望,……每一户派出的秀女,都登记在册,无一遗漏,待三日后来接时,可别‘节外生枝’……” 黄公公的警告仿佛还在耳边。家中出了秀女却不放人,这“节外生枝”后果,谁也承担不起!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哪里是可去的地方? 琦珏默然,少顷,她又哭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哭闹,而是带着些失落与绝望的啜泣。妤儿上前帮着琦珏擦泪,爹也放缓语气,柔声说道: “珏儿乖……明天可是你姐姐加笄的日子呢……咱们一家都得开开心心的……” 加笄……妤儿的心中百味杂陈,是呀,明天是三月初三,一年一度的上巳节……正是那那加笄的日子呢! 妤儿和珏儿出发的时辰是三月初三的未时,这是宫里选定的入宫的好日子。 三月初三,该是女儿及笄的好时节,妤儿虚岁十五,还未过今年的生辰,照理这仪式该是明年才办,然而时不我待,父母趁着她还未进宫,便提前为她操办了这事。 加笄是女儿家的大事。这些天父母没有多说话,而是静静地为妤儿准备仪式所要的一切。这是他们最后所能尽的一片心。 他们脸上挂着笑容,从不叹一口气。然而,母亲原先是没有一根白发的,只是这么几天,她的鬓角的青丝已经如雪。 这些天,妤儿和琦珏也静静地帮着两位长辈忙上忙下,她们甚至顾不上了说话,只是不停地干活。她们心里明白的很,此刻,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清晨的朝阳划破了春夜的黑暗,三月初三终于到来。 刘家经过了精心的布置,满是喜庆的气氛,全家人都穿了最上好的粗绸衣,这是按规制他们能穿的最好的衣服。这衣服很素净,没有花纹,质地也不是很好,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全家喜盈盈的笑脸。 琦珏年纪较小,极易被气氛所感染,她望着父母的笑脸,一时间竟然暂且忘记了离别的忧伤,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嘴角却露出了笑。妤儿也在微笑,然而她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按照惯例,该是由一名正宾来给妤儿加笄。今日父母请来的正宾,是他们所在“保”的保长。 明初朱元璋在编辑户籍中,按照贵贱,分为了宗师户、官绅户、商户、民户等分类,登记于“黄册”之上,以人丁为征税依据,到万历九年的时候,由于欺瞒逃税现象严重,成化六年,明宪宗朱见深重新推行了始于宋朝,执行严厉的“保甲制”:它把当时全国的人口进行细致的划分,强制每家门上都挂牌,上写丁口人数、姓名;十家为甲,十甲为保。一家有罪,其余九家若不举报,则统统株连。如此一来,推选出的保长,自然也是那德高望重,受人敬仰之人。 母亲诚挚地请保长来为妤儿加笄,保长先是客气地推让了一番,然后便起身了。 簪子一插上,加笄的仪式就算完了,妤儿和琦珏也将离开这个家,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母亲将她珍藏的一把玉簪交给保长,她的鼻子一酸,保长露出笑容: “妤儿和珏儿进宫是喜事,还是莫哭了……他日若是她俩能飞黄腾达,求多照拂的,该是我们这些乡里乡邻的呢!” 这话一出,母亲露出了笑靥,是啊……她的眼睛里流出了神采,流出了希望。 加笄这一刻终于到来,保长用那粗糙的双手将妤儿的头发盘起,接着再插上簪子,这个过程十分短暂,即刻便完成了。妤儿既是紧张,又是兴奋,琦珏则在一旁拍手叫好道: “姐姐长大了!姐姐长大了!” 琦珏也吵着要加笄,众人都笑话她不懂事,慕音俯下身子,告诉琦珏,只有成年的女儿家才可以加笄,加笄就表示女孩子家长大了,可以嫁人了: “琦珏吵着要加笄,你是要嫁谁?你说,说呀!” 琦珏的脸马上就红了,然而她马上反唇相讥: “妤姐姐如今加了笄,可也还没嫁人么!” 若是平日,琦珏如此“放肆”,可得被家法伺候呢,然而今日是离别,父母越发显得宽厚,母亲眼角挂着泪,那一刻她竟然破涕而笑了。她拈起桌子上的一块糖,硬填进琦珏的嘴里去: “你呀……” 父亲轻轻地笑着,接着口气忽然郑重了起来: “珏儿,你从小便是个没心思的,这在家里也便罢了,今后进了宫,可不许这么冒冒失失的。” 母亲点点头,接着说道: “今后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儿,先和你妤姐姐和音姐姐打个照应,她们俩比你大,也比你懂事,你照着她们说的做,总不会错。” 琦珏困惑地望着父亲的双眼,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保长望着眼前的妤儿和珏儿,面露慈爱: “事不宜迟,该是向长辈们敬酒了。” 清冽的美酒叮叮咚咚,落入精美的瓷盏之中。妤儿和珏儿今日进宫,不得饮酒,以免失态,保长令她先向父母敬酒,父母一番推辞,最终妤儿先向保长敬酒,保长接过,带着微笑,一饮而尽。 琦珏站在一旁,看得痴了,妤儿知道琦珏的心思,招手唤她过来: “珏儿,今日你我都要和爹娘作别,这敬酒的事儿,你也一起来。” 琦珏的眼睛顿时亮了,她赶紧看父母的眼睛,见父母微笑着点头,她便高兴地跑来,亲自倒了满满的一盏。 此刻姐妹俩都跪倒在父母面前,举起酒杯,两人是一样的姿势,高堂上的父母热泪盈眶,接过两个女儿手里的酒。母亲发觉自己酒盏里只是父亲的一半,便说道: “妤儿,给娘满上,今儿个是你的大日子,娘不打紧的。” 妤儿心知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多饮,便只倒了小半盏,母亲拗不过妤儿,笑着摇摇头。 夫妇俩拿起酒杯,他们的双手竟然有些颤抖。他们望着跪在面前的女儿,心中一万个不舍,最终还是将杯盏递到唇边,将酒喝了下去。 妤儿和珏儿给母亲父亲磕头,妤儿抬起头来,原本准备说什么,然而胸口仿佛堵了一块石头,。父亲微微点点头,母亲声音颤抖,强挤出一丝笑来: “妤儿,珏儿……去吧……去吧……” 妤儿准备了一肚子话,然而如今一字未出,眼泪便落下来了,琦珏更是沉不住气,痛哭失声: “珏儿不想和爹娘分开,珏儿不要和娘分开……” 爹生怕琦珏当着保长的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赶忙说到: “琦珏,听娘的话,听姐姐的话……” 琦珏大哭,就是不从,爹着急,从座位上站起,然而这一下却落了空,他软绵绵地再次跌倒,直跌坐在椅子上。 妤儿大叫: “爹!” 父亲坐在位子上,仰面朝天,七窍渗出黑血,手里的酒杯摔成两半,星星点点的残酒落在地面上。 母亲与保长也是同样的症状,慕音马上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颤抖: “酒里有毒!……我们被人算计了……” 父亲与保长先后死去,母亲喝得最少,这反而让她成了毒发最慢的那个,然而这酒里的毒性猛烈,她终究不敌,奄奄一息。 妤儿跌跌撞撞,想要跑去找大夫,结果摔了一跤,脚脖子一下就肿了起来。慕音自告奋勇要代替前去,却被琦珏挡住: “音姐姐对这里的情况生疏,还是我去。” 琦珏匆忙跑出大门,妤儿也起身要去,母亲生怕妤儿也跑走了,用尽最后的力气喊着: “妤儿,别丢下娘,别丢下娘……” 那声音极其凄切,妤儿听到呼唤,又脚下吃痛,艰难地挪动到母亲身边,泪落如雨: “娘,妤儿不丢下你,妤儿在……” 话音刚落,母亲又沤出一口黑血,她的嘴唇已经发暗,脸色也是枯槁,妤儿一见此状,心跌落到了万丈深渊。 她原以为先前的苦难,便是极致,彩儿的惨死,尚还没让她回过神来,却不成想回到家来,仅仅三天,竟又要与母亲父亲生离死别,阴阳两隔。她如同一只狂风骤雨中的稻草人,无尽的黑暗与痛苦撕裂着她。 养母奄奄一息,然而她眼神里有着机警,慕音一见,知道她要交代些自己不能听的事儿: “我,我去打一盆水来……” 慕音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母女俩的视线,养母见她的确是远去了,眼神重回妤儿身上。 她用那仅剩的力气,让嘴巴一张一合,妤儿凑近了听,原来是说: “妤儿,爹和娘有事儿瞒了你……” 妤儿震惊,她意识到尘封内心的秘密即将有了答案,养母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你的本姓不该姓刘,而该姓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