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所言无错。”
宋清拱手行礼,当先从书案后站起,眉宇间意气飞扬,胸中似有壮志凌云。
“清以为,大丈夫行于天地间,当正己心,明人心,察民情,洞世道,不念世人褒贬,不图后世称颂赞扬,以所学尽数报效社稷,方能不枉来这世间一遭,不负先生与父母积年教诲。”
“宋兄之言有理。”
接话之人正是叶玄,同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一样的心性襟怀,性情却更为跳脱。
“我洛陵居上虞东南富庶之地,历来重文轻武,兴农桑,通商道,开海路,百姓富庶,安居乐业,北有宛江天险,以阻燕云,西有崇山峻岭,以隔炎月,实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然兵戈不兴,无以御国门,我洛陵虽不喜战,但需能战,玄以为,大丈夫当以己身守土安民,修利甲重器,平战事,消祸端,以定民生。”
“两位所言,在下皆佩服,年少当怀壮志,方不负好韶光。”
郭荀在侧,亦是拱手一礼,却未坐起,仍旧正襟而坐,声音不疾不缓。
“郭某年纪痴长两位许多,今日便倚老卖老,说些不中听的话,仕途为天下读书人心之所向,然,可顺心遂意做得天子门生,又得平步青云一展抱负之人,却有几何?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不能以此求进,或耽于旁骛,失了一步登天的机会,当如何自处,不知两位心中可有思量?”
“郭长史,言重了。”
叶玄刚要起身,宋清先他一步对着郭荀拱手,眼中尽是郑重之色。
“清自知仕途并非一帆风顺,坎坷者居多,更有登高跌重者,哪怕位极人臣,伴于君王身侧,亦可能朝不保夕。然若因此畏缩不前,连年少意气一并丢弃,未免太过窝囊。”
“宋兄所言,亦是玄心中所想。”
时至此刻,叶玄早已按耐不住,亦是起身道。
“今上永宁帝十三岁即位,比之我二人尚且年幼,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他自登基以来,扩商路,利海运,在内修养生息,巩固国力,在外与燕云修好,共御强敌浩瀚,全不似先贞顺帝守成不前的作派,正是我等愿意报效之人。秋闱将至,好比大战在即,只得背水一战,断不可临阵退缩,为自己思尽后路。”
郭荀眸色深沉,似有未尽之言,东方烨恰行至近前,羽扇轻摇。
“郭长史为少年人一忧,烨自佩服,然若无少年轻狂,哪来中年不惑?任何一条路,必得亲自走过,才知其中坎坷,方能不违初心。”
“东方先生所言极是,是郭某思虑过甚。”
郭荀对着东方烨拱手一礼,重新坐好,科室之内再有人起身阔论,文昊以手中书册遮脸,凑到静香近旁低声道。
“小娘子,可知这位郭长史有何过往?”
“不知。”
静香将案上手稿仔细整理妥当,递于文昊,抬头看向郭荀已染沧桑却未见佝偻的背影。
“我只是猜测他年少之时当如宋清、叶玄一般意气风发,却未遇到如永宁帝这般有心做事的君王,半生壮志难酬,如今屈居在锦城做一位长史,怕是已尝尽个中辛酸。我观他眉心时常锁紧,两颊消瘦,眼中隐见血丝,当是肝气郁结于内,积年累月以至肝内气血失养,发丝染霜,若不疏通调理,怕是会至脏腑失和,沾染病气。”
“几日不见,小娘子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文昊眼中闪过几丝讶异,转而低头细细将掌心手稿看来,神色渐作了然。。
“两月不到,小娘子已将那厚厚一卷书烂熟于胸,我愿赌服输。”
“什么赌?”
不知何时,东方烨又至近前,一厚叠手稿来不及藏,文昊索性起身,双手奉上。
“东方先生当知沅湘聪慧过人,有过目不忘之能,不过月余,昊手中一册脉经不仅被她尽数默下,且已潜心钻研,实为逸才。”
东方烨接过手稿,只见其上字迹端方,若不细瞧,竟是要让他错认做另一位爱徒所书。
“沅湘小小年纪,已有此才,今日所论,你当有一言。”
静香亦起身,对着东方烨端正一礼。
“学生年幼,不及宋兄、叶兄存报国志向,亦无郭长史宦海沉浮之阅历,只知立身处世四字之前,或还有一句挣扎求存。”
“沅湘此言何解?”
宋清转头看向她,似有疑惑,静香遥遥拱手。
“宋兄出身锦城大族,叔伯官拜益州太守,自小不必为生计发愁,然升斗小民一生所求,不过一日三餐,有衣遮身,有瓦遮天。沅湘曾亲历困顿,若无人施以援手,恐不立于此地,更不会有今日之言。”
话到此处,她转向东方烨,再是一礼。
“先生,入仕以报社稷,登阁拜相,从军为将,是为济世,所救者众。可若是不成,能救得眼前之人,亦是正途,学生不才,唯此道,愿尽力一试。”
“虽是稚子之言,听来也有几分道理。”
东方烨眼带深思,轻摇羽扇,转身而去,文昊拉着静香坐下,凑近她耳边,小声道。
“小娘子方才说得含糊,你到底是想救眼前之人,还是只想救眼前一人?”
“若是连那一人都救不得,何谈旁人?”
静香垂眸,研墨铺纸,执笔再落字,‘阖家兴盛,福寿康宁’确实是个好意头,她写了一遍又一遍,总觉得不满,回神之时,已是满纸墨迹。
文昊在一旁看得清楚,并不出声提醒,只待苏合散尽,早课结束,他自怀中取出书卷一册置于案上。
“小娘子,遵照你我约定,师祖那册脉经自赠予你,这卷药典是我誊抄而成,不算珍贵,却也一样有用,一并送你,瞧来也许比先前那本尚能有趣些。”
“多谢文公子。”
静香拿起书卷,随手翻开,入眼竟全是她从前用的文字,笔锋飘逸随性,看来熟悉且久违,不禁展颜,她两颊之上再泛梨涡,文昊唇角亦是含笑。
“小娘子,稚子之龄实在该多些天真烂漫,太过老成持重,反倒惹眼。”
说着,他眼珠一转,瞥向课室一角。
“瞧,惹来的人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