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很薄的档案,审判的书面文件一应俱全却只有几张纸,潦草写着触目惊心的罪行,现场照片只有一张,是一座烧成废墟的房子,文件最后的法庭记录上写着夏荧承认自己杀了人,但是为了救人才失手误杀,可她被救的人根本不曾存在,现场又被火烧光,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因此她的判罚是在帝国针对亲少年法律里最严苛的永久关押改教。 陆衍不太相信她会在杀了两个成年男性后纵火毁尸灭迹,原因只是抢劫未遂。 熬夜写完关于考察的报告,他把剩下时间都拿来整理档案中的疑点,太阳升起前,陆衍匆匆睡了一会儿,第二天上午又赶到医院。 夏荧已经醒了,在太阳升起来后,许久未见的刺眼阳光把她从昏睡里挑醒,病房的落地窗太大了,百叶窗又没拉好,白色的房间被染成金色,她身上还是疼,但已经没那么痛苦,慢慢从病床上坐起来时绑了绷带复位后的肋骨隐隐作痛,护士微笑着端来早餐,她左手手腕上是链子很长的手铐,方便使用但又保证她不能乱跑。夏荧看着护士,护士在护理桌上摆好丰盛的早餐后问她感觉怎么样,夏荧摇摇头,她已经习惯别人对她的糟糕态度和凶残模样,如今一睁眼就看见温柔的笑容,真的很不习惯。 护士走了,留下了一桌子食物。夏荧好久没有吃过不发霉的东西了,新鲜的温热牛奶、煮横着切成片的煮鸡蛋上均匀洒了些褐色的胡椒粒、麦片粥还冒着热气,里面漂浮着她叫不上名字的果仁,苹果已经切成大小一致的小块,一个小木叉子像旗杆似的钉在一个苹果块里。 她胃里还有点疼,可禁不住香气,抓起牛奶杯,仰着头一口连着一口往里灌。 陆衍刚好这时走了进来。 夏荧把牛奶喝得一干二净,打了个嗝,陆衍觉得她始终还是个孩子,可爱又实在可怜,脸还肿着,眼眶上全是缝合的伤痕和没褪去的青紫,夏荧没想到有人进来,尴尬之余又舍不得浪费,最终还是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上剩下的牛奶。 “你的胃还疼吗?睡得怎么样?”陆衍拉起百叶帘推开窗,夏荧没回答他。 她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情和对话,她对这些穿军装的人格外谨慎且没有好感,帝国的精英贵族们在她眼里都是渣滓。这不怪夏荧,毕竟她迄今为止见到的人上人没有一个能值得她说出个好字来评价。因此陆衍的救助让她更多的是迷惑和戒备,总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下一秒等待她的是个新的地狱。可就算进地狱,也要吃饱了去,夏荧开始头也不抬的吃起麦片粥。 陆衍坐到她床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等她吃完。 “你不要盯着我吃饭。”夏荧吃完才顾得上说这句话,陆衍笑笑,他不太会和小自己十岁的小姑娘打交道,因此这笑容没有比他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微笑从容,反而有些局促,“鸡蛋更有营养,对你恢复身体有好处。”他只能把话题转移到早餐上。 “我不爱吃鸡蛋。”夏荧说谎了,她很想吃,但刚刚吃得太急,又饿了太久,再加上水刑后肠胃还没恢复,现在有些难受,她很想吃那个金黄和莹润的雪白相间的鸡蛋,可真的吃不进去了。 “煮鸡蛋是有些清淡,但你还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等身体恢复好了就不必吃这没什么味道的做法了。”陆衍耐心的解释。 “你来就是和我讨论怎么吃鸡蛋的吗?”夏荧觉得这个军官好奇怪,军衔很大,人长得不错,就是说话絮絮叨叨,她忽然一愣,想起了苏雪薇也是这么破事儿能说上半天的性格,但是苏雪薇是她的朋友,真的关心她,眼前这人她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坐在这里,和自己废这么久的话。 陆衍被说的有点窘迫,这姑娘的眼睛盯着人时有种莫名的锐意,他很少在自己身边这个年龄的女孩身上见到这种目光,“当然不是的,是关于你的案件,重新审核的材料我已经递交上去,这几天就会有结果,”他直视着女孩诧异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人是我杀的。” “但你说你是为了救人,而且没有纵火。” 夏荧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后开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昨天在地牢里不管看见得是谁,我都会阻止那些人继续动手,不管怎么说,你还是个孩子,即使真的罪有应得关了禁闭管教,也不能用这样的刑罚。至于翻案,也是不能知道你的案件或许有冤屈在而坐视不理。” 陆衍的话说得真挚温和,他这个人在夏荧的眼中和那套讨人厌的军服格格不入,作威作福的帝国军官她小时候见得多了,可这样好好说话的确实没有几个,更何况这人还真的相信她,这些年连她自己都快不相信自己了。 那一天夏荧为了救南璃潜入公寓,南璃被绑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悄悄靠过去解开她的绳索,睡着的匪徒却在这时醒了,这连个混账都是下等妓院的打手,一年前就是这几个人从人贩手中买走与家人走失的南璃,她呼救脱逃,夏荧只是路过,却没有见死不救,她把南璃藏起来不让这些人找到,反正她在逃离孤儿院寻找苏雪薇未果后又回到街头混迹度日,没人比她清楚城市的哪个阴暗角落更适合藏身,她和南璃两人就这样在暗处生活了几个月,可那些地头蛇无孔不入绝不做赔本生意,到底还是找到了南璃,夏荧在离开孤儿院和苏雪薇后很久没有朋友了,她能眼睁睁看着南璃落入地狱,便单枪匹马去救人。 她忽略了自己再精明狡猾也只是个孩子的事实,被人发现一个人也无法敌过两个恶匪。 “你在庭审的时候说,是反抗时杀了那两人,但绝对没有放火,是吗?” 陆衍的话打断夏荧的思绪,她看着已经氧化出了一层褐色的苹果块,点点头,陆衍继续说道:“可你的朋友,另一个被抓的女孩哪去了?” 是啊,南璃,你到哪里去了? 夏荧没有说话,陆衍见她神色低落也没有再问,太阳越升越高,他拉下一半百叶帘,屋内光线柔和了许多,“如果真的是防卫情况下的误杀,你的确无辜,这件事我会跟进的,你不必担心,好好休息,伤得那么重,怎样都得躺上半个月才行,你的档案上说你是孤儿,如果还有什么亲戚的话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联系他们来完成收养手续。” 他走到门口,一只脚已经卖出去了,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又说:“我叫陆衍,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是我从前军队里朋友的妹妹。” 一直不说话的夏荧忽然笑了,如果不是脸上的伤,她笑起来很好看的,只是现在这样毫无恶意的轻轻嗤笑难免有些显得狰狞。 “妹妹不合适的话……女儿也行。”陆衍不知怎么有点心虚,这是他好久才想出的说辞。 夏荧看着他说道:“刚才聊完我还觉得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谎话也还是挺会编的。” “这也是形势需要才临时想的,”陆衍坦诚说道,“否则很多手续要麻烦太多。” 夏荧当然知道帝国的规矩,上层的精英们以尚武为荣,因此大部分贵族都有军衔加身,许多优待渐渐也以军衔为准,她不喜欢这些人,但陆衍却意外的因为和苏雪薇的相似而不那么讨厌。 “行吧,妹妹就妹妹好了。”夏荧的语气轻轻飘飘,陆衍松了口气,再次告别后才离开。他穿过医院走廊,问了下病房护士夏荧的伤情恢复如何,他本来就长得英俊,眉眼舒朗,说话又温和顿挫,年轻护士红着脸给他说完,以为夏荧是他妹妹,又腼腆地夸夏荧年纪轻轻却很坚强,骨子里带着贵族似的傲气,不怒自威。 这点陆衍倒是同意,他第一次见到夏荧就感觉到她身上虽然身陷泥淖却还是高岭之花似的沉静,他见过的许多真正出身贵族的同龄少女也未必做得到。 只是这种略带傲气的漫不经心让他忽然想起什么,陆衍回头看了眼病房,希望这一瞬间的相似只是错觉。 夏荧躺回病床,这个带她来到命运岔路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她心里还没有数,只是如果能离开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夏荧从绝望到如今见到曙光,心情不是不激动,但她也不知道今后的路要怎么走,要是这人只是嘴上厉害,她还得回去,那日子只会更难过,又能怎么样呢?她想到典狱长那张阴森的脸,不但不怕,反而想着要真到了这个地步,不如鱼死网破试试看,可要是真的能峰回路转,她的这条路,又通往哪里呢? 夏荧换了个姿势,侧身的时候压到肋骨,疼得她皱起眉,护士进来给她换点滴和取走餐盘,医生下午时来确认她的视力有没有在重伤后受到影响,检查完,医生小心翼翼问道:“你认识陆上校?和他很熟吗?” 想起陆衍的嘱咐,夏荧假装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是,陆上校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曾经在一个军队服役。” 医生有点紧张有点激动,夏荧看了只觉得好笑又滑稽,他说了一大堆关于自己的琐事,翻来覆去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让夏荧在陆衍面前多说几句好话。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在最卑微的地方活了那么多年,她见到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人,这种成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把戏她见多识广。医生走了后,她躺在床上看着半开的百叶帘,阳光正在视线内西垂而下,陆衍这个人和他的话又浮现在脑海里。 只是一瞬间的沉吟,夏荧忽然明白,拯救自己的契机或许是陆衍一瞬间的良心,但真的把她从地狱带回人间的,还是他和他所象征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