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荧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出院前先出了狱。 手续都是陆衍办得,她拿着自己的无罪文告看了半天,陆衍最开始以为她从小没有受过太好的教育所以不认识字,还一句句读给她听,读到一半夏荧才从命运转折那过于快速的出弯里回过神,“我认识字的。”她慢悠悠对陆衍说,陆衍赶忙道歉,她摇摇头没有说话,陆衍就陪她安静坐在病房里。陆衍觉得她很可怜,又替她高兴迎来新生,只是让他去安慰一个小姑娘未免有些太难,他既没有在军校里学过,也没有在战场上实践过,只能安安静静,期待夏荧说点什么。 “我饿了。”夏荧在很久之后开口。 “确实到午饭时间了,”陆衍摆脱不知所措,飞快站起来,“我去问一下,看看能不能早点给你准备。”他推开病房门,走廊里很安静。 “谢谢。” 陆衍已经迈出门了,这声谢谢微弱又细小,像冬天贴地的草梗,传入耳朵里时还飘忽颤抖,他本想回头说没关系的,这是出于多年习惯性的礼貌回答,可他只有一瞬间的犹豫,下一秒另一只脚就踏出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把门关牢。 这本来就是她应得的东西,他也没有什么好居功自夸收下这份沉甸甸的感谢,更何况看起来自尊心很强的孩子说句谢谢已经很努力了,他就不要再让难得的融洽变得生硬。 午餐在陆衍去询问时已经都送去病房了,他刚好错过,只得再回来,护士已经推车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门被重新关严,陆衍站在门口本想敲门,手却停在半空。 透过窄窄的玻璃,他看见风吹着早晨自己带来插进玻璃花瓶里的几根菖蒲花,他随便在路边买的,粉色的花瓣上还有水珠,他总觉得女孩子都喜欢粉色,可又觉得夏荧不是一般女孩子,犹豫了半天,还是买了最保险的颜色。夏荧坐在床上慢慢拿起一片奶白色的吐司,为了她脆弱的胃肠考虑,午饭还是没有肉类,只有煮鸡蛋和主食,以及好消化的蔬菜水果,她的手背还贴着点滴固定针,两个手都有,胳膊因为挨打骨裂缠的绷带一抬手就能从袖管里看得清清楚楚,夏荧双手捏着吐司也不吃,眼睛盯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衍不想打扰她一个人的世界,决定先离开,这时,泪水流出她还没彻底消肿的眼眶,滴在吐司上,很快被绵密吸收,她哭得很奇怪,眼泪明明越来越多,一半挂在长长蜷曲的睫毛上,一半顺着笔挺的鼻梁冲到小巧的鼻尖,成串滑落,没有声音也没有抽泣,她的肩膀不抖,手也不颤,哭得比呼吸都安静。 最终陆衍还是没有打扰她。 夏荧对自己命运的急转从开始的惊愕到默然也只用了一天而已,这么多年她靠着老鼠一般的适应能力生存下来,可不是靠着对未来的殚精竭虑,穷人总是最活在当下的,像她这样的蝼蚁,今天吃不饱明天就可能去死,想那么多也是白费。所以夏荧是不理解陆衍的忧虑的,尤其是当他略显沉重的告诉自己,没有找到任何一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时,夏荧噗嗤笑了出来。 她的脸除了几个结痂和过分苍白外,淤肿已经完全消退,彻底好了,她笑起来又有了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青春和自然,只是她的话里却以外成熟,“我早就说过让你别白费力气,是你根本不听。” “我以为总会查到一两个的。”陆衍叹了口气,“现在要想想你以后的去处了。” “我早就想好了。” “哪里?” “你不是过两天就要回去复命了吗?就顺路把我扔在中途随便哪个星球,搞定。” 夏荧说得轻轻松松,陆衍却直摇头,“这不行。之前为了帮助你申诉我给你办了收养手续,所以在转交你的监护权之前,我还是你的监护人,这样做太不负责,我不能让你一个未成年到处乱跑,必须要给你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陆衍说得格外坚定,这是认识他以来夏荧觉得他最像军人的一面,她倒是好奇这人打算把她送去哪里。 当她真的知道了陆衍的打算时,他们正在返回帝国中央行星的飞船上,夏荧先是吓傻了,然后站起来,站到座椅上居高临下,瞪着陆衍的眼睛,一字一顿气势汹汹地说道:“不行!你想都别想!我不去,我死也不去!你还不如把我卖到殖民地星球的矿场里去!” 他们还好是在客运飞船的单独座舱,没有其他乘客听见夏荧这一番怒斥。 陆衍急于分辨自己的良苦用心,想拽她坐下来听自己慢慢说,又不敢伸手,只得仰着头语重心长说道:“侯爵夫人是一位很受人尊敬的淑女,她的两个女儿一个已经进到了帝国军事学院,另外一个还在家中,你去了之后不但有差不多的同龄人一起学习和玩耍,还可以分享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啊,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有秘密……但是有个朋友说说话总好过一个人,更何况你在那里能得到良好的教育,说不定将来还能……” “这里!”夏荧打断他的话,一指舷窗外一颗土黄色的星球,“就这里吧,我要在这里下船。”她说完站起身就要走,“你要是不放心就把地址给我,我到了后给你寄明信片。” 她说走就走的潇洒作风吓到了陆衍,他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你要是不喜欢还可以商量的。” 陆衍的急切让夏荧一愣,她坐回椅子里,等他继续说下去。 “你不喜欢稳定的普通的生活吗?”陆衍小心试探,想找到安置她的最好办法,顺路走进一个十四岁少女的内心世界,夏荧的思想可没有作战地图,陆衍很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总不能违背她的意思,又不能眼看她回到原来的生活里。 这样一对比,战争比青春期少女的内心要简单的多。 “跟着贵族过日子怎么算是简单的生活?你是不是对简单两个字有什么误解?”夏荧也难以理解这位少校的想法,现在帝国的军人怎么都已经是保姆般的风貌了吗? 陆衍无奈笑了笑,“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那里学习一段时间,适应一段时间的生活,等你长大一点成熟一点,就可以自己决定将来的路怎么走了。” “这么说吧,陆少校,就刚才那个星球来说,把我们两个人扔下去我觉得我肯定活得比你滋润比你舒服,你在和一个贫民窟长大的人谈适应能力,真的太没必要了,这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事,其次呢,我不太喜欢贵族,当然,你是帮助过我的人,你除外,你让我去和那些装腔作势又靠着血统自命不凡的人打交道,不如让我自生自灭。”夏荧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她说完觉得痛快极了,甚至还有点意犹未尽,于是趁着陆衍发愣的时候赶忙补充,“你要是实在不放心,觉得我太不靠谱,那干脆就把我带回中央行星,我也能自己过下去的。” 她本来以为是自己有理有据的陈词让陆衍沉默,心里还为自己许久不用的伶牙俐齿感到些许得意,但很快,沉默的陆衍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问了她一句话。 “是不是从来没有人替你考虑过以后,帮你为未来去做打算?” 夏荧傻了,一种烦闷和落寞突然抓住她的心跳,她不去看陆衍,只看向窗外虚空里的沉寂,好像那里存在着答案,但她知道这个问题自己是不会回答的。 “不如你听我的一次,试一下,只是个尝试,你也说自己适应能力强的。”陆衍笑着,“如果真的不喜欢,你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还来得及。还有,如果你从来没有过朋友,不如也试一下,说不定这份友谊能给你的生活带来更大的变化。” “谁说我没有过朋友?”夏荧突然转头看向陆衍,他愣住了,想为语言上的唐突道歉,可在她的眼神里看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之前从没有过的柔软,陆衍轻声问道:“你想去找朋友的话,我也可以安排。” “不用了。”夏荧收回目光,看回舷窗外深邃的宇宙,“她死了。” “抱歉……” “又不是你害死了她,不要乱抱歉。”夏荧一时觉得气氛诡异,她其实心里没有埋怨陆衍的意思,可现在却好像自己在生气,她深吸一口气,想打破尴尬的沉默,这时,在舷窗玻璃的反光里,陆衍肩膀上金属雕花的星徽军衔刚好映入,光芒甚至亮过了宇宙里闪光的星云。这光也照亮了她心底从来漆黑一片的深处。 有那么一瞬间,夏荧觉得自己要被什么吞没了,可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孩子,心思简单,没有太多顾忌和思虑,转过头对陆衍说:“我想成为你。” 陆衍只是诧异了一瞬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当然可以的,只要你愿意。” 夏荧没想到陆衍这样好说话,她以为他会觉得自己不配,毕竟一个出身这样低贱的老鼠想要当上军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从她醒来到现在,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命运是可以被权力支配的。 任何人的都可以。 她早就见过权力践踏命运的真实模样,如今也见到了拯救自己命运的权力到底有怎样的威力,可夏荧内心明白,她不喜欢这些,不喜欢权力,不喜欢执掌权力的人,甚至厌恶这些全部,可她想给自己一个选择,一个能面对权力说不的选择。 她要的不是权力,而是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