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般说是为了引渠丘於忆起故土,他这般说又是为了什么?可我此时惟能憾然叹道,“那便随意寻一座山埋了就是。”
他陡然冷笑,目光却灼灼烫人,捉住我的手向前一扯,已牢牢将我困在怀里,“甄昀……今日起,你便唤作齐琡可好?”
我蓦然僵住,他是知晓了还是在试探我?这些日里我处处小心,究竟哪一处出了疏漏引他怀疑!我死命抵住他的胸膛,“陛下自重!”
他轻笑,相距这样近,我能感觉到他的沉沉喘息,“你早知会有今日,还不肯认命?”
我恨声怒道,“不认命又能如何!我若是贞节烈妇,在入宫那一日我已便了断自己,何苦在这里受你羞辱!”
颈间忽然一紧,渠丘於双眼赤红欲裂,狠狠扼住我,恐惧如潮水袭过。仿佛是落入上清池的那一日,冰冷的水漫过头顶,意识渐渐消散。
暴怒的吼声似从远处飘来,霍鄣,是你来救我了么……
身子被大力摇晃,面颊刺痛,我猛然剧烈战栗,眼前依旧是渠丘於,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醒了?”
我张了张口,竟发不出一点声音。我借他手劲稍减躲到一边,双手按住喉下,拼命想喊出声,却仿佛有粗劣的绢帛堵在嗓内,胸中涨痛难耐。
那年上清池落水的惊惧记忆至今仍不能淡忘去点滴,我多次欲习水,即使是在沐池中,每至水漫过下颏我已再不敢下沉。
霍鄣曾拥着我潜下水面,亦不过是顷刻间我便挣扎着站起,力道之大连霍鄣亦滑脱了手臂。温暖的水漾过肌肤,轻盈如细柳拂面,可我仍是惊恐。至许多年后能渐渐潜下时,仍是不能潜下太久。
渠丘於一手揽过我的肩一手击打脊背,他仿佛说着什么,我无心分辨,只努力想发出声音。他极重的一掌过后我终于咳了出,我轻轻推开他的手臂,“好了。”
他并不放开我,却将我揽在臂弯,“不急说话。”
我紧扣着面,只余口中不能止的重重喘息。待重喘渐缓,听他温声道,“落水后留了隐疾?”
挣开他的手拉回被他扯开的衣襟,我摇头,“我自幼便会浮水,并不曾落水受伤。”
他忽而微笑,又扯过自己的大氅披在我身上,“是朕失礼了。”
方才的阴冷诡谲已然尽消,他招进一个侍卫低语了几句又坐回到我身边,自盛了酒独饮。
胸中怒气翻涌,他今日这般失态,倘若再有下次,我不知还能否保住自身,可是我却还不能离开。
气息尚未平复,渠丘於蓦然轻道,“你可知今日黄祐坚为何要葬于大漠?”
殿外有弦音传进来,高亢而豪烈的曲调似草原中群马追逐嘶鸣于高阳下,恣意奔放着对蹄下土地的挚情。可那挚情终是化作了驭马人的野心,他马踏中土灭我家国,他在这巍巍长辰宫中问我黄祐坚遗言的缘由。
发髻似微倾,我扶一扶簪,冷声道,“我不知黄祐坚是什么人,自然猜不到他为何要葬于大漠。”
渠丘於长久不言,我垂首闭目缓缓沉了气息,只能听到注酒的绵长声响。
“黄祐坚。”
他平缓却突兀的一句惊得我陡然气息大滞,我不由得抬头,却见他垂眸轻摇酒盏,“黄祐坚,他要葬于大漠,他说,他的魂魄会看着和赫气数殆尽,看着朕为天命所诛。”
“朕将相位留与他,他却只求一死。”他饮尽了酒,竟似醉中自语,“若忤贼,贼不过杀我而已。若顺贼,天下尽唾我。故而宁焚身扬灰,必不弃节。”
“陛下大误!”
我倏然扬声,语音未尽时,那道冷戾目光中再无醉意。
我直了脊背迎上那道目光,“陛下为当世雄杰,可陛下已称帝,便不可以治军之道治政。朝中便是无相,亦不可对中土旧臣频起杀戮。”
他不言,目光不减冷戾。随他入中土的尽是武人,哪里懂得治国,顺降了他的遗臣中无人堪为丞相,这些日里我竟全然忽视了这一层。而未死亦未降的人中,是有一人可为丞相的。
“黄祐坚忠贞无畏,朕虽敬他,”他移了目光又注过酒,“但他不能为朕所用,朕便无须再留他。”
他初入京的那些日里对不肯顺降的文臣并没有大肆杀戮,近日却愈发嗜杀。这位不肯顺降的黄祐坚,非不能容,而是不可容。
这不可容,会使他更快灭亡。忠臣取义,我敬黄祐坚,亦无力阻黄祐坚。可是,我总要尽力阻渠丘於杀心渐重。
“陛下近来有些失方寸了。”我叹道,“陛下入城前朝廷是有丞相的,那人两度为相,陛下入京时又未杀他,若要任相,用他便是。若陛下不愿用中土旧臣,陛下的朝中还有和赫贵室可任为丞相。不论用哪一人,于陛下都是有利,或可收中土旧臣之心,或可平和赫贵室之心,陛下何苦这般劳苦自身。”
他不语,却是轻鄙叱了一声。
弦曲终,乐音一转,古朴悠长的笳调轻起,当年我与霍鄣在草原边际的最后一夜,我是仿佛听到这样的乐曲的。
没有中土乐曲常有的婉转缠绵,只消一个音,便可引人想到黄昏时分的大漠落日。北巡时留在心中的辽远苍凉之感仿佛将那落日余晖重现于眼前,那时霍鄣对渠丘於的评言亦仿佛再响在耳边。
虽非智小而谋大之辈,亦不过橘生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