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玉盏递到我面前,抬眼却见渠丘於眼中不掩探究之色,我接过盏,“陛下何不令乐者进殿来奏。”
往日几次见他饮酒,所饮的都是和赫人自酿的酒,今日他饮的却是坠玉肆的青珑生。青珑生向来每日仅出五壶,当年沈攸祯的赋换来的也只是每月两瓮,而他这里却有整整十瓮。
侠士心性的坠玉肆主竟会曲意逢迎异族么?我饮过半盏,几年不曾饮过了,这酒香一如往日。
不会的。侠士也不会是莽直人,行侠,也会以谋。这坠玉肆主……日后我或可与他择一江湖酒肆,同饮这青珑生。
我默然将青珑生饮尽,渠丘於深深看我不语,自饮过一盏,忽道,“你方才的神色让朕想起一个人。”
我自盛过一盏,仍是不语。
恨曲散,凉酒尽,渠丘於起身坐至我身边,“你不问朕是什么人?”
我摇头不语,却见他面上又是方才的温和笑意,“一个女子,一个胆大妄为的女子。”
“十七八岁便敢夜宿荒山,更以为自己比霍鄣的那个悍妇还凶。”他似全心地轻畅,昂起头笑叹,“口中说要避开,我看她还是更想去见齐琡。”
我的心猛然一紧,面上却是不动声色,“齐琡是魏王妃的名?她要见齐琡?”我忽然轻笑了,“宫中佳丽众多,陛下何必对一个无名女子挂心。”
案首的灯火忽然暗了下去,我取过小银剪剪去烧焦的灯芯将灯火挑亮,侧身相对,我看不到他的神情,“陛下这般挂念,可曾去寻?”
“太久了,我已记不起她的容貌。”他摇头,更低笑道,“抹得灰头灰面,原本也看不清容貌。”
“我只记得她姓甄,与你一样。”他似饮得不尽兴,举过酒瓮往盏里注,“她的胆量也不输你。”
他注得太急,有酒液溅落在我的裙裾,我抬手掸了一掸,“天下虽大,但陛下要寻一个人也并非不易,只是陛下是可想过,若果真寻到了将如何安置她?”
他一愣,转而微笑,举起酒瓮昂首饮下。
青珑生虽香但后力极大,这也是坠玉肆拒不多售的缘由之一。这些日看渠丘於的酒量不小,可这样饮下去也会醉得快。
他饮尽整瓮的酒,方赞了一声,“果然上品!”
以袖擦去唇边的残酒,他随手将瓮掷开,手支着头倚在案边,目光隐有迷离之色,“若真能寻到,便叫她陪朕说话。”他指着我笑,“她在这里时,你便不要来了。她孤高却又任性,必不会喜欢你。”
我微怔了怔,未料他会这样安置我,也未料他会说我孤高任性。
瓮中的残酒甩溅入绒毯,满室青珑生与荼蘼香的气息混杂在一处叫人忍不住眩晕。
案几上两只白玉盏被他的袖拂倒,我重又立稳了盏擦去案上的酒液,“陛下为何要我改名齐琡?”
这时的渠丘於孤独中更有几分诚心,可我硬了胆量问出便后悔了,一只烤得金黄的羊腿凉腻腻的看得心里也泛起凉腻,却听他轻笑了,“你识得她?”
他不直面答我,我亦笑了,“何需识得。便是有人从旁遮掩着,京中高门谁人不知她在圣驾前阻霍鄣纳妾还掌掴了当朝的重臣,可算是恶名显然。”
“恶名显然……”他在面前摇一摇手指,“若不亲见,不与其言交,便不能定其恶名。”
我一时微愕,他竟有这般心胸。我笑道,“陛下是曾见过那个悍妇?”
渠丘於仿佛已经深醉,身子一摇,手臂撞翻了案上累的章表。他横睨过一眼,信手扯过一道托在掌心,似自语,“朝有虎狼,天下如何大治?”
我辨不清他话中的用意,亦不知他是否真的醉了。与他相处日久,他极少与我说及政事,此时他这样不隐瞒,我更须沉心应对。
他已是皇帝,是皇帝,便有不可拂的逆鳞。
我拾起散落的章表,淡淡道,“陛下已有圣裁,无须问旁人。”
他已为天子又是这样的心性,断不会许有人分去他的权力与威严,他所缺少的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他欲大治天下必当用中土之人,而最易得且最可用的便是从前的文臣。刻意仿照上主,或要真正做一个上主,他必当笼络那些文臣。而这势必将引起和赫旧人的不满甚至对立争斗,那时他的皇位也将不稳。
近日他频起杀戮,或许他亦是欲以此平衡和赫族中的异议。可若旧时之臣得他重用,亦必会危己身辱声望。
后腰有些酸痛,我撑着案几站起,渠丘於倏然道,“朕在问你。”
我已答过如何驱除虎狼,那么他此时便是在问我如何大治天下了。我轻笑着摇头,“我区区妇人,岂会懂得治理天下。”
渠丘於只是握着那章表沉默,我只好道,“陛下恕我直言,从前也曾有大漠雄主立国于江北,而国祚逾十年者极少。国祚难延,盖因帝王立国之后不贤、不容、不从,以致中土百姓无不思旧,尽皆延颈鹤望。陛下之贤能远胜前人,上主治下可得盛世,盛世亦必有上主,更有能臣相辅。陛下的朝堂中,中土人也好和赫人也好,敬容之外,还有一处极重要的,便是必不改中土气俗。气俗若从旧时,陛下便是将中土根基稳据手中。然并非以一人之力便可得盛世,陛下若能得百十能臣,不出十载,必能创得盛世。”
从前异族国祚难延岂是仅因我所说的那些,他又岂会占据中土十载,十月之内,他必亡于霍鄣剑下。强忍下心中的冷意自斟了一盏青珑生,未送至唇边,渠丘於忽道,“此道可治中土,苍州又当如何?”
言毕,他笑道,“你们也是以此道治苍州,是我忘记了。”他右手按一按眉端,仍是含笑,“换言之,你们是以羁縻之策治苍州,你们孝武皇帝若亦用此策,苍州至今也当有近五十年了。”
渠丘於这般知中土,知霍鄣。
我静听着他的和缓言语,饮尽一盏,却听渠丘於道,“你胆敢议政。”
他这一句极森冷,没有方才的分毫笑意,我只笑道,“陛下以诚待我,我亦当知无不言。只是这议政的罪名,我当不起。那羁縻之策也是陛下说起,我并未置言一字。”
酒力冲破了心中的酸涩,没有醉酒,却仿佛是更清明了。我又斟过一盏,又是听渠丘於唤我,“甄昀,你可知太史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