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郦辛,他的父亲郦慎亦是历经四帝的老臣。霍鄣对郦慎曾是以礼相待,只是赵峥逊位前的那一次日忽食,他原本是已算出却迟迟不报,事后自以为有功而向私向霍鄣进章表。
霍鄣深恶他的行径,于永隆三年去了他的太史令位,命其长子郦辛任太史令。郦辛从不涉朝务,霍鄣曾言惟有此无私心之人方可为太史令。
“太史令?”我笑道,“听闻郦氏四代为太史令,皆善射覆,观天象更是极准的。”
渠丘於的笑语已一如方才的温和,“正是。前日郦慎观天象,进表称宸居之侧有贤星拱耀,已显盛世初象。”
太史令竟又是郦慎了?我只含笑垂眸为他盛酒,“陛下将如何筑成盛世?”
我知渠丘於深通中土风物,可这些日他仿佛时时在遮掩着,他极少答我之问,我便是更难探出他真正的所思所想。
忽听得细索的响动,转首时,沈萧已入殿。
她瞥一眼渠丘於,拾起地上的酒瓮闭目深深闻了,“仿佛是上好的酒。”她摘下丝帕擦去手上的酒液,“这样好的酒……”她忽然顿一顿,“当细细地品方能不负酒中的韵味,饮得快了反而易醉,更会伤身。”
她语中含了一丝愠怒,“你竟不劝一劝陛下。”
她的目光微垂,眉目间拢起极淡的愁云,只是吩咐我,“撤下去,换新毯来。那香不好,亦撤下去。”
我起身,只见渠丘於笑意微醺,“过来。”
他扬着手道,“这荼蘼香你已用了多日,如何不好?”
“陛下喜欢荼蘼香去我那里便是。”沈萧坐在他身边,且嗔且怒,“我候了一个时辰,你原来是在这里饮酒,这样不知珍重,偏叫我悬心。”
这样刚柔交溶的性情似极合渠丘於的脾性,他大笑,“那你来陪朕饮酒。”他挑起她小巧的下颏,“你陪着朕,自然不用再忧心。”
沈萧眼波欲流,向我这边扫一眼,“有外人在呢。”
我忙后退一步,正欲告退,却有侍卫匆匆奔进禀了一句,陡见渠丘於暴喝,随手将一只酒盏掷向那侍卫。
那侍卫又说了一句,渠丘於却蹙紧眉,终于点了点头。
侍卫出了殿,回身让进一个人,进来的竟是卜须!
沈萧看我一眼忙向渠丘於身后躲,疑惧唤出声,“他不是在狱中么?谁放他出来的!”
渠丘於抬手,目光落在殿中那个女子身上,半分不移。
垂帷掩住了半身,眼前的情景让我忍不住心惊。
这个被卜须随手拉跪于地的女子,她身上衣装我再熟悉不过。魏王妃冠服,我曾无数次身着这身冠服现于人前。她的容貌我亦记得,数月前她与我同日入宫,便是与渠丘於对言最多的庄陵。
她看上去略较我年少几岁,容貌身形与我也并不相似。便是身着这身冠服,断不会有旧人以为是我。
我细细分辨,这身冠服当是新制的,与我往日所着有细微的不同。
渠丘於喜怒莫辨,“你是齐琡?”
沈萧的容色骤变于这一句,她看着我满目骇然,还有……毫不掩示的清冷。
卜须与渠丘於往来对言,直到渠丘於平声唤,“过来。”
庄陵依言站起,行至渠丘於身边时,终于轻轻抬起了双眼看他。
渠丘於撑头倚着凭几,我不知他此时是何样容色,只听他的语音平静得不闻波澜,“你是齐琡?”
庄陵复垂下眼,殿内的气息亦随着她的静默沉郁下。渠丘於不见不耐,终于,她敛衽行君臣跪拜大礼,“齐氏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卜须笑得开怀,与渠丘於对言几句过后,终于志得意满出去了。
殿中人尽退,渠丘於起身负手近前细细打量,站在她身后笑意高深莫测,“你肯归顺最好,朕许你留命。”
“陛下还是杀了我更好,”她淡然浅笑,“你不杀我,终有一日我会杀了你。”
“是么?”渠丘於抿过唇角,抱了自己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目光只不离她的面容,“落水留了隐疾?入冬会否畏寒?”
那女子挺直着脊背,冷笑不止,“陛下还是保重自身不要落入上清池。”
渠丘於轻笑,俯身牵起她的手。那女子挣开,却随着他一路往内殿去了。
里面将会如何,不必去想,亦当知晓。
转眼见沈萧独自怔怔出神,我正欲唤她,却见她蓦然冷冷一眼扫向我。
回到沧囿,多诺只伏在我的膝头失声大哭。
上冬时节的落雨冷于落雪,几座方炉也驱不尽寒意。我掩身于大氅,只唤她起身,“你已得圣谕,今后便不会再受从前的苦难。只是我并不熟识和赫诸将,你听闻哪个和善些便告与我,我再去请谕。这是你自己争来的,有护主之功,你嫁出去也不会为人轻待。卜须近来无睱为难你,你好自珍重。”
她痛哭不起,“我不嫁!再和善也是和赫人!我只伴着苑主至死方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