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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苦醒来时,姜沅娘正在揽镜穿衣。    颊上尚残留着宿醉的嫣红,细竹条似的手指拂开垂在胸前的乌发,发尾在空中抛起、又落下。衣衫半掩,姿态慵懒,光从窗缝里漏进来,如片片刀刃,把女人的脸割得支离破碎。    姜沅娘闻声没有回头,问:“做梦了?”    谢苦抬眼。    “听见你在梦呓。”姜沅娘道。    谢苦是做梦了,梦见十几岁最无能时常去偷斋饭的白马寺。经过天王殿,镀金的弥勒菩萨佛双手合十,眉眼慈悲地俯视众生。僧侣跪坐在草垫上听觉远方丈讲经,一片红色袈|裟,佛像前如血流成河。    觉远方丈的声音宁静如护城河的水,谢苦不知不觉站在朱门后听了两个时辰,直到僧侣散课才回神。往外跑时绞尽脑汁想了许久,脑中一派清明,却半分也记不起觉远方丈到底讲了些什么。    正欲细究,梦醒了。    红帐遮目,天光乍亮,窗外响起熟稔的喧嚣。    洛阳的清晨混杂着人声、鸟鸣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待闹市静下再抬头,已日上三竿。谢苦在荒凉的漠北看寂静壮阔的破晓时,偶尔会想念洛阳嘈嚷的清晨,想得恨不得立时跨上一骑快马;真正坐在这里时,却复又想看白水镇上回荡着鸟鸣的日出。    “长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你习惯于躁动和不安,一旦处于稍显稳定的生活就会陷入恐慌。你骨子里不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安稳,宁愿直面赤|裸裸的危险。”    有人曾这么对谢苦说。    复又道:    “万般留不住也好,不必被世俗情感纠缠得作茧自缚,赤条条来去,一辈子只为自己活着。”    华美的东西让人过目不忘,顾盼生辉,念念回想,也最易生腻。洛阳城就像深宫里穿着袭华袍的贵妇,深不可测,他却没有兴趣去探究。过两日该离开了。    谢苦披上外衫,摸出锭三十两的银裸子扔在桌上:“你的恩客比往日少了。”    姜沅娘揭开胭脂盒,挑了点朱砂抹在唇上,转眼红润如二八少女。她端详着铜镜里尚且算得上出挑的面容,微微一笑:“鸨母说,我该嫁人了。”    眼角已生出细微皱纹,肌肤也不如从前那般紧致了,再好的脂粉也掩不住疲态。    老去是青楼女子最绝望的时刻,再美的花凋零后也不过一地残骸。既不如寻常女子那般有清白之身做买卖,见过锦衣华服的清俊公子后又瞧不上邋遢的农家子。眼高手低,却还奢望着余生的幸福。    人有时比畜牲还要贪得无厌。    谢苦取过搁在床头的刀,别在腰上:“如何?”    “不少恩客说要纳我做妾,两三恩客说要娶我为妻,缠绵时男人的胡话,也不知真假。”姜沅娘从柜子里端出一壶梨花酿,取了对干净的白瓷杯,俯身斟酒。    酒液剔透,入口淡而清冽。    谢苦呡了口,赞:“你的梨花酿还是这般好味道。”    “只有你爱喝。”姜沅娘跪坐在案前,低头收拾散落的酒碗,重叠绮丽的长裙迤逦一地,“旁的恩客皆嫌梨花酿太淡,只爱喝烧刀子、花雕这等烈酒。”    青楼此地,不是来泄欲便是来求一场醉生梦死。    后者平日里多半活得规规矩矩,娶了门当户对的正妻,孝顺忠诚,有情有义。受束缚甚多,便到青楼放浪形骸一回,酒肉穿肠过,男人们油然生出几分笑傲天下的自豪。在身份低微的歌舞妓身上找回失落的尊严,披上外衫又是一个儒雅得体的贵公子。    观音千手,仙人万象,道貌岸然正是世道。    临走时,谢苦道:“沅娘,明年梨花开时你若还没有嫁出去,我赎你出来。”    杯箸碰撞声停下。    姜沅娘抬头看向男人的独眼,里头空空荡荡,无悲无喜,旷野般荒芜。    半晌,笑:“好。”    —    黑木楼梯蜿蜒曲折而下。    卯时未到,楼内空荡寥落,静得能听见窗外杜鹃的啼鸣。少许红衣女伶散落各处,兀自揽镜梳发簪花,疲倦像地锦一般爬满张张苍白削瘦的面孔。    下楼时和一葛衣男子擦肩而过。    嗅到淡淡檀香,谢苦站住,回过头。葛衣男子已快到顶楼,脚步轻盈,下盘稳如磐石,戴着一顶明显过大的竹斗笠,隐约可见剃得干干净净的发根。    歌舞坊向南三条街就是白马寺。    寺中香客寥寥,隐约听见僧人诵经之声,蚊蝇般不绝于耳。谢苦摸了三枚铜板扔进功德箱,半息后传来几声清脆声响,如水滴淌入河流,转瞬归于沉寂。    找小沙弥要了根香烛,插进厚厚的香灰。    退后一步,朝香炉拜了三拜。    回身,    红色袈|裟拂地,觉远方丈双手合十:“谢施主。”    谢苦回以一礼:“方丈。”    “施主所求何事?”    “心想事成,长命百岁,勿受无妄之灾。”    觉远抚须微笑:“施主并不信佛,何苦多此一举。”    谢苦道:“言之有理,为何不信。”    卯时整,白马寺的金钟响了。远远看见钟楼上的寺人肩扛圆木撞钟,一下又一下,钟声沉重悠远。寺中香客和僧侣皆停下手中之事,不约而同望向钟楼——对梵音下意识的臣服,庙堂草莽均不能幸免。    天王殿中沙弥在上早课,觉远的师兄觉明大方丈正在讲《坛经》。远远见他枯坐在干瘪的草垫上,镶了金线的袈|裟垂地,隐约传来四平八稳的讲经声:    “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惠能大师道,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火星点点,香灰漫天飞舞。    谢苦看着香烛一寸寸化为灰烬,忽地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觉远,眼里带了丝玩味:“方才在三条街外的歌舞坊遇见方丈的弟子病木师父,寻常男子打扮,戴着顶斗笠遮去戒疤,步履匆匆。”    觉远微愕。    半晌,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    出了白马寺,谢苦绕道拐进一条小巷。    巷中此起彼伏响起乒乒乓乓敲打铁器之声,铺面上挂满刀枪剑戟,折射出的光刃刺得眼睛生疼。日头热烈,爬满地锦的土墙上纵横交错着明晃晃的白光。    敲击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一阵又一阵,像入春化冰解冻之声。谢苦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铁锤重重敲打在铁片上,坚硬的铁器溃不成军、乖巧地弯折成铁匠想要的样子。早春稍冷的阳光落在铁匠滚着汗水的躯体上,臂上结实的肌肉随着铁锤扬起、落下鼓涨。    挥汗如雨。    远远地,谢苦看见了女人。    她很好认,他们虽仅几面之缘,女人的喜好一览无遗——裸足踩着木屐,脂粉不施,无一首饰,喜穿粗布深衣,鸦青或者深黛色,衣摆上总是绣着大朵大朵的杜鹃花。如此鲜明到死板的衣着,她并不适合做刺客,一个好的刺客当能随时随地变脸,天生的戏子。    晨雾有些浓,女人的身姿绰绰约约。    走近了才发现她竟不是一个人。左手提着只竹笼,里头有只白眼画眉扑棱着翅膀乱窜,右手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女人正立在一间商铺前翻拣兵器,脸上摇曳着刀光,起落间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    谢苦上前,抬手拍她的肩。    刀光掠过,掌心一凉,掩在袖中的匕首悄无声息抵在他手筋前。绣着杜鹃花的衣袖后露出女人的眼睛,里头空空荡荡,无悲无喜,旷野般荒芜。    楼子燕收起匕首:“好久不见。”    谢苦下意识摸了摸发冷的手腕,道:“好久不见。”    萍水相逢之人再遇时皆好好地活着,是件不多得的喜事。险境中结伴而行的陌路人多半是诀别,一生不得有缘相见。过客如云烟,散了便散了,多年后偶然听闻死讯,感慨片刻后一笑了之。    江湖太大,再遇是缘分,擦肩而过是寻常事。    女人牵着的小姑娘睁着双明亮疑惑的眼睛打量他,谢苦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赤|裸裸审视过,浑身不自在。转身背对着小姑娘,他俯身看了眼铺面上的武器:“要找趁手的刀器?”    楼子燕摸了摸谢幼南柔软的发顶:“给她挑。”    “习武几年?”    “三日。”    “一点基础也没有?”    “无。”    “她要做什么?”    “杀人。”    谢苦顿住,看了眼周遭:“这里怕没有你想要的。”    楼子燕搁下一柄短刀:“也是。”洛阳此地,适合众人之物多矣,独用于个人之物难寻。江湖中人人皆有独门兵器,军中士卒如一,只有将军略能左右。这条盛传鹤立鸡群的巷子也不过如此。    谢苦看向小姑娘。    穿着粗布葛衣,露出的肌肤却光嫩白皙,举止虽大胆露骨然优雅得体,是一个自幼受到良好的世家教育且不谙世事的女孩。这双眼睛真是明媚干净,和白水镇里在田埂上奔跑的农家女一般无二——可惜了。    女人提着鸟笼蹙眉发愁。空出的右手搁在桌案上,四指蜷缩,食指无意识地叩击木板,像跪坐在枯草垫上入定的老僧一下一下敲着木鱼。    笃,    笃,    笃。    “我手里有几件刀器兴许适合她。”谢苦道。    叩击声停住,女人似乎有些惊讶,搁在桌案上的手蜷缩成空心拳,拇指指腹微微掐住食指指节。半晌,她松开拳头,伸手牵住小姑娘,绣着杜鹃花的鸦青色衣袖倏地垂落,遮住交握的手。    “多谢,”女人道,“有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