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木在菩提树下跪了小半日。 折花女尼抱着木鱼和草垫赶去天王殿上早课时,不经意瞥见他一身青灰僧衣湿了个透,一树绿叶不知蓄了多少露水,滴滴答答砸在光溜溜的脑壳上。 早课结束,她提着缁衣奔去抢斋饭。经过菩提树时艳阳高照,湿透的僧衣已被生生晒干,皱瘪地挂在平日威风凛凛的武僧身上,看起来滑稽可笑。周遭稀稀落落围着群小沙弥,嗤笑着指指点点,丑陋的嘴脸和白马寺外整日东家长西家短的黄脸婆子一般无二。 “淫僧!” 今日与故人有约。 女尼匆匆就着梅干菜啃了几个白面馒头,换上昨日刚发下来的新缁衣,对着石缸里的清水整整衣冠,捋顺乱糟糟的头发。把上回吃剩下的半只叫花鸡严严实实藏好,这回隔壁贪嘴的小沙弥铁定找不到。 跪在枯草垫上朝金光潋滟的弥勒菩萨佛拜了三拜,直起身时,镀金的佛手映出女尼枯败苍白的面容。 春日太短,隆冬过后转眼就是盛夏。 油纸伞像冥间三途河畔盛放的黑色花朵,遮住头顶刺目的艳阳。再照不到阳光,女尼浑身自在,撑着黑伞走过老菩提树,俯身看向晒得满头大汗的武僧。 他的腰背始终挺得笔直,像昔日长安城里的紫竹,神情岿然不动。僧衣又湿了个透,这回是汗水。 折花问:“方丈罚你跪至几时?” 武僧的眼珠一动未动:“夜露干透时。” 正是青黄不接时,白日里艳阳高照,夜风尚寒,晨露易干,夜露却不知几时才能干透,怕要到凌晨。幸而罚跪的是武僧,整日里乍寒乍暖,多半一病难起。 “师弟,花楼里新鲜姑娘的滋味如何?”折花揶揄,“逛窑子便逛窑子,戒疤还让人给瞧见了;偷摸做坏事谁不会,做了坏事谁也发现不了那才算真本事。” 武僧倏地抬起头。 眼神犀利笔直,惊得女尼下意识后退一步。 病木不咸不淡道:“听闻十多年前师伯给师姐取法号为‘折花’,望师姐一心向佛,放下前尘,渡己渡人,如今看来师姐远未参透多年前的往事。师姐在俗世时因歹念错杀一人,便自觉身负罪孽,不堪忍受曝身于朗朗乾坤下,终日以黑伞遮面避光。 “贫僧破戒凡许,手中性命十数条,并非人人罪无可恕,偶有错杀,贫僧并未觉罪孽缠身。如今日这般被师兄弟指点辱骂,虽显难堪,贫僧亦未觉半点不适。 “师姐参不透这孽缘,贫僧却能。” 正对着密密麻麻的菩提树干缠绕着一尊布满青苔的如来佛像,隐约可见佛面。据说百年前洛阳大乱,寺中僧侣逃难时匆忙将这座佛像推至菩提树下,数年后白马寺重建,佛像已深深镶嵌在缠绕的枝干中。 觉远方丈道,佛祖在菩提树下拈花微笑、坐化成佛,今有如来佛像嵌于菩提树中,这是福兆。 女尼怔愣半晌。 忽而一笑:“也是,参不透的永远也参不透。” 大风刮过,老菩提树飒飒作响,细碎的阳光穿过绿叶落在一僧一尼身上,光斑擦着青灰缁衣晃晃悠悠地摇曳。雄浑肃穆的钟声不远不近地响起,铛铛铛铛铛,夹杂着悉索缠绵的穿林打叶声,猫爪般挠着心头。 嵌在菩提树中的佛像面含微笑,破碎而慈悲。 — 女尼到牡丹花巷时,故人已经等在那了。 数年不见,故人和从前无甚分别。深色衣裙,不施粉黛、未着配饰,神色淡漠,眉眼间无悲无喜,看起来比寺里的沙弥还要超脱自在。只是眼角已生出细微皱纹,两鬓早生华发,早些年通透的气质逐渐沉淀成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沧桑,像一壶陈酒、一柄旧刀。 亭亭立于闹市中,恍如初见。 雁九朝她微笑:“寒花。” 女尼已遁入佛门近二十年,雁九仍叫不惯她的法号,照旧唤其俗名。折花女尼的俗家名叫方寒花,两人早年偶然相识,此后起落数十载,勉强算得上朋友。 有回女尼问她为何坚持不改口。 故人笑:“你身在空门,心却从未脱离过俗世。” 她们要找的人不在。 牡丹花巷倒是热闹非凡,商铺鳞次栉比,正是午时,家家炊烟袅袅,馄饨铺茶铺里热气腾腾。谁能想到这里曾是人头落地的刑场,谁能想到这朗朗闹市中住着一位只身刺杀武林魁首、全身而退的女刺客,谁能想到张张憨厚的面庞中多少是监视那女人的探子。 这世上最有用的是什么? ——你以为最没用的东西,你以为最没用的人。 这道理救了雁九不只一次。她从不敢看低任何人,哪怕是街头乞儿,蹒跚老人,甚至是稚嫩孩童。杀机隐匿在所有人不注意的地方,不经意间,命丧黄泉,更可悲的是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死的。 卖豆腐的大娘探出头: “两位找楼姑娘买胭脂?她出门去咧,店里的胭脂都是寻常货,你们去前头瞧瞧别的胭脂铺吧。” 雁九问:“何时回来?” 大娘摇头:“三五日,一两月,都有的。” 后头卖冬瓜茶的老头抽着旱烟插嘴:“这女娃不是寻常人咧,谁家姑娘二十好几没个男人傍身,做生意三头两天的关门歇业,日子还过得有滋有味?” “管她何方神圣,”大娘嗔笑,“与咱们何干?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透白烟圈在空中腾起又消散,如障目的山雾。 艳阳当头,刺眼难耐。 雁九颔首道谢。回头见女尼趴在窗前,手指沾上唾沫戳破纸窗,歪着脑袋睁大眼睛朝里看:“屋里倒无甚特别的,寻常模样……呀,还养了只鸟儿……” 雁九一怔:“鸟?” 女尼缩回脑袋:“怎么?” 雁九道:“百晓生道这个楼子燕是前威武将军楼南翎的独女,当年事发时她为了救出狱中父母,孤身与定王李伯云做交易,出卖十年自由和尊严成为定王府的死士,换来一个死在狱中的娘和疯掉的爹。” “一个失去自由、尊严和骄傲被践踏到尘埃里的将门之女,养着一只笼中鸟,是感同身受、还是以一颗扭曲的心虐待同类?”雁九笑,“是个趣人。” “趣人?” 女尼摇头:“收到你的信后,我特地去见了这楼子燕一面,想瞧瞧何方妖孽竟把怀无涯那个老畜牲给收了。没承想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过刚易折,眉眼间化不开的愁绪,参不破业障的可怜人罢了。” 雁九掏出铜板买了两碗冬瓜茶,递一碗给女尼:“参不破的人千奇百怪,这才有趣;白马寺里参透世事的方丈皆一个模样,那才是真正的无趣。” 女尼凑在茶碗上嗅了嗅,推回去:“我不爱喝茶。” “清热消火。” 雁九呡了口冬瓜茶,琥珀色的茶水甘甜清爽,一寸寸洗去喉间浊气:“你年少时沉静稳重,出家十多年倒愈发像豆蔻少女,心纯如纸,活泼热烈。白马寺果真好水养人,愣生生使一颗灰死的心复燃起来。” 女尼一口灌尽热茶,茶碗“哐当”一声搁在桃木桌案上:“罪孽尚未赎尽,你以为我会还俗?” 不等雁九回答,女尼冷嗤一声: “荒谬!” 春风楼是洛阳城一间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整日里酒客稀少,店小二懒惰邋遢,掌柜的大半时候在翘着二郎腿打瞌睡。江湖人都知道洛阳的春风楼顶楼长年被一位贵客包下,贵客是这一代的江湖百晓生,自号“饮冰室主人”,有钱能使鬼推磨,名声如雷贯耳。 世间最多的就是买卖,金钱买卖,物品买卖,人情买卖。可惜,最昂贵的东西从来无法买卖。 上楼时,雁九险些被一匆匆下楼的壮汉撞倒。 回神已经没了人影。 百晓生正坐在窗前,年过半百,面相儒雅温和,穿着一身白襦青裳,远看同寻常书生无异。腰背立得笔直,鹤发须眉,斑白鬓角梳得一丝不苟,正同怀里一位艳衣娇俏的女子说话。女人酥胸半露,艳裙开叉至胯骨下两寸处,娇软的手臂搭上皱褶苍老的脖颈,两条裸腿在粗布葛衣上缓缓搓磨,嫩生生白得晃眼。 百晓生闻声回首,见女尼手中提着一柄收拢的黑伞,指了指桌案边靠着的两柄簇新的油纸伞,微微一笑:“看来今日两份人情只能送出去一份了。” 拍拍怀里女人的肩膀:“给客人倒茶。” 艳衣女人娇嗔一声,蛇般滑下百晓生的身体,扭着腰肢往外走。看步法是习武之人,功夫颇不错。 雁九在对面坐下:“先生。” 百晓生颔首:“雁姑娘。” “三年未见,听闻江湖巨变,先生过得如何?” “尚可。雁姑娘过得如何?” 雁九笑:“尚可。” 雁九是二十年前就闻名江湖的刻碑人,早年定居长安,因无所忌讳、来者不拒而名声渐起。后藩王叛乱、迁都洛阳,她撇下多年积攒的人脉云游四方。老来愈发随心所至,沿途顺手给有缘人刻碑,走得累了就回一趟洛阳见见故人,待腻了就再出门游荡四方。 雁九接无名碑,也接平凡人的碑,刻的碑多了,见的人多了,听的故事也多了,林林总总也算得上半个万事通。她和百晓生偶然相识,一来二去成了算不上陌生人的朋友,闲来无事就凑一块胡天海侃一番。 江湖最不缺故事,有故事的地方才叫江湖。美人英雄,才子佳人,痴男怨女,和年轻时听闻的无甚两样,其中又充满无穷变数,多得是讲不完的精彩绝伦。 ——绝不会寂寞。 女尼把黑色油纸伞搁在桌边,在雁九身边坐下:“贫尼法号折花,施主直唤折花便可。施主道两柄伞只能送出一把,可是要下雨了?”她指了指窗外的艳阳。 百晓生正欲开口, 屋外倏地响起阵雷鸣,紧接着哗哗的落雨声。 百晓生望着珍珠帘般垂落的雨幕,掸了掸粗布衣袖上的灰尘,问:“佛祖是怎样称呼这般景象的?” 女尼怔怔望着屋外,喃喃道: “大象无形。” 春风料峭,吹得窗扇开开合合,店小二赶忙关紧。楼下此起彼伏地喧闹起来,男女老少的惊呼声重叠交错,不到半柱香的时间,摩肩接踵的街道散了个空荡。雨打芭蕉,溅起的水花砸在手背上,清清凉凉。 艳衣女人端着茶盏回来,俯身从瓷盘上端下三只白瓷杯,一一搁在桌案两边三人身前。身子压得极低,露出半弯胸脯,像幼时用竹竿打来的嫩生生的白果。 百晓生掀起茶盖,浅浅呷了口,转头望向楼下: “天变得正好,好戏正要开始。”